第(3/3)页 林诗音深深地呼吸了几次,身子才停止发抖,道:“我来放你走。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?我不走,绝不走。” 林诗音道:“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,但你知不知道他……他……” 她又颤抖了起来,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,她用力捏紧双拳,指甲都已刺入肉里,用尽了全身力气,挣扎着道:“他已出卖了你,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……” 说完了这句话,她已全身脱力,若非倚着桌子,就已倒了下去,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,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。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,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,反而笑了笑,淡淡道:“你只怕是误会了他,他怎会出卖我?”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,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。 她嘶声道:“我亲眼看到的,亲耳听到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看错了,也听错了。” 林诗音道:“你……你到现在还不相信?” 李寻欢柔声道:“这两天你太累,难免会弄错很多事,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,到了明天,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。” 林诗音望着他,失神地睁大了眼睛,看了很久很久,忽然倒在桌子上,放声大哭起来。 李寻欢闭起眼睛,似乎已不忍再看她,嗄声道:“你为什么……” 话未说完,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。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,十几年来一直压制着的情感,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暴发了出来。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,道:“你不走,我就死在你面前。”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,一字字道:“你是死是活,对我又有何关?” 林诗音霍然抬头,瞪着他,嗄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 她每说一个“你”字,就后退一步。 忽然间,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。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。 他紧紧地揽住了林诗音的柔肩,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,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,而且永不复返。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,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,冷冷道:“拿开你的手,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碰我。” 龙啸云的脸忽然起了一阵痉挛,就像是给人抽了一鞭子。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,凝视着林诗音,道:“你已全部知道了?” 林诗音冷冷道:“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。” 龙啸云道:“你……你已全部告诉了他。”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,道:“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,我也早就知道了。”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,此刻才霍然抬头,道:“你知道?” 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 龙啸云道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就在你拉住我的手,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,只不过——我虽然知道,却并不怪你。” 龙啸云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既然知道,为何不说出来?” 李寻欢淡淡一笑,道:“我为何要说?” 林诗音凝注着他,身子忽又颤抖起来,道:“你不走,是不是为了我?” 李寻欢皱眉道:“为了你?” 林诗音道:“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,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,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……你……” 她话未说完,已又泪流满面。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,大笑道:“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?我不说,只不过因为说了也无用;我不走,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。” 他不停地笑,不停地咳嗽,目中有热泪夺眶而出,也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。 林诗音凄然道:“现在无论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了,我反正已知道……” 李寻欢骤然顿住笑声,厉声道:“你知道,你知道什么,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,你可知道他就是怕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,所以这样做的!只因为他将这个家看得比什么都重,更将你看得比什么都重……” 林诗音望着他,忽也嘶声笑了起来,道:“他害了你,你还要替他说话,很好,你的确很够朋友,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……你对不对得起我?” 说到后来,谁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笑,还是哭? 李寻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了血。 龙啸云瞪着他,嗄声道:“你说得不错,我的确是为了这个家,为了我的儿子,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,你一来就全都变了!” 他疯狂般大吼道:“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,但你一来,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作客,我本来有好儿子,但你来,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。” 李寻欢黯然叹道:“你说得不错,我……我的确是不该来的。” 龙啸云忽又紧紧握住了林诗音,嗄声道:“但最主要的,我还是为了你,我将所有的一切全部还给他也没关系,但我却不能失去你……” 他话未说完,也已泪流满面。 林诗音闭着眼睛,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,道:“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,就不该这样做。” 龙啸云道:“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做,但我却实在害怕。” 林诗音道:“你怕什么?” 龙啸云道:“我怕你离开我,因为你虽然不说,我也知道你……你并没有忘记他,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。”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,大声道:“拿开你的手!你不但手脏,心更脏,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?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!” 她扑倒地上,放声痛哭道:“你难道已忘了我……我毕竟是你的妻了!” 龙啸云站在那里,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,唯有眼泪还是在不停地流。 李寻欢看着他们,黯然自语道:“这是谁的错……这究竟是谁的错……”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,仿佛躺在云堆里,空气里飘荡着一种若有若无、如兰如馨的香气。 他醒了过来,却宛如还在梦里。 他简直不愿醒来,因为他这一生,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温软馨香的地方,他甚至连这样的梦都没有做过。 在他梦里,也永远只有冰雪、荒原、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、折磨、苦难…… 只听一人说道:“你醒过来了么?”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,如此关切。 阿飞张开眼,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,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、最可爱的笑容,眼波里带着最深厚的情意。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。 他记得小时候生病的时候,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,也是这样温柔地看守着。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,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……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,嗄声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他身子刚坐起,又倒下。 林仙儿温柔地替他拉起了被,柔声道:“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,就将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吧。” 阿飞道:“我的家?” 他从来也不了解“家”这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。 他从来没有家。 林仙儿嫣然道:“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,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,她一定很温柔、很美丽,也很爱你。” 阿飞沉默着,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缓缓道:“我没有家,也没有母亲。” 林仙儿愣了愣,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你昏迷的时候却一直呼唤着她。” 阿飞没有动,面上也没有表情,道:“我七岁的时候,她就过世了!”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,眼睛却已湿润。 林仙儿垂下头,道: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不该提起了你的伤心事。” 又沉默了半晌,阿飞道:“是你救了我?” 林仙儿道:“那时你已昏了过去,所以我就暂时将你搬到这里来,但你只管安心养伤,绝没有人敢闯到这里来的。” 阿飞道:“我母亲临死的时候,再三吩咐我,叫我永远莫要受别人的恩惠,这句话我永远也没有忘记,可是现在……” 他岩石般的脸忽然激动起来,嗄声道:“现在我却欠了你一条命!” 林仙儿柔声道:“你什么也不欠我,莫忘了,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。” 阿飞长长叹息了一声,喃喃道:“你为何要救我?为何要救我?”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望着他,情不自禁伸出手,轻抚着他的脸,柔声道:“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,以后……以后你就会知道我……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。” 她的手柔若无骨,温如美玉。 她美丽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朝霞般的红晕。 阿飞闭上了眼睛。 他的心本来也坚如岩石,但此刻,也不知怎地,竟连心底最深处都震动了起来,宛如一湖静水,忽然起了无数的涟漪。 他从来也未想到,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感情。 但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,道: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?” 林仙儿道:“还不到三更。” 阿飞又挣扎着要坐起来。 林仙儿道:“你……你想到哪里去?” 阿飞咬紧牙关,道:“我绝不能让他们将李寻欢带走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但他已经走了。” 阿飞“噗”地倒在床上,汗如雨下道:“你说现在还没有到三更?” 林仙儿道:“现在是还没有到三更,但李寻欢昨天凌晨已走了。” 阿飞失声道:“昨天凌晨?我难道已昏睡了一天一夜?” 林仙儿用一条淡红的丝巾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汗,道:“你伤得很重,除了你之外,只怕没有别人能挨得住的,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乖乖地听话,好好地养伤。” 阿飞道:“但是李……” 林仙儿轻轻掩住了他的嘴,道:“我不许你再提他,因为他的处境远不如你危险,就算你要救他,也得等你养好了伤再说。” 她将他扶正在枕上,道:“你放心,心眉大师既然说要将他带到少林寺去,那么他这一路上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。”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,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,似乎瞧得很有趣,忽然忍不住笑了。 田七瞪着他道:“你觉得我们很滑稽?” 李寻欢悠然道:“我只是觉得很有趣。” 田七道:“有趣?”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,闭上眼,似乎要睡着了。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,道:“我哪点有趣?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抱歉,我说的不是你,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,但你却是例外,你实在无趣极了。” 田七脸色变了,瞪了他半晌,终于缓缓松开手。 心眉大师一直都好像没有在听他们说话,此刻却忍不住道:“你觉得老僧很有趣?”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。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,懒洋洋笑道:“我觉得你有趣,只因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,我总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。” 心眉大师居然也笑了笑,道:“和尚也是人,不但要坐车,还要吃饭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既然已坐在车上,为何不坐得舒服些,我看你这样坐着,总忍不住以为你长了痔疮。” 心眉大师脸色也沉了下去,道:“你难道想我塞住你的嘴?” 李寻欢道:“你若要塞我的嘴,我建议你用酒瓶,最好是装满了酒的酒瓶。” 心眉大师望了田七一眼,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哑穴上,悠然笑道:“我这只手一按,你知道就会怎么样?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你这只手若一按,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。” 田七道:“那么就算我……” 刚说到这里,他的手还未按下去,突听健马一声惊嘶,赶车的连声怒叱,马车骤然停了下来。 车马奔行甚急,此刻骤然停住,车子里的人都不禁从座位上弹了起来,脑袋几乎撞在车顶上。 田七怒道:“什么事?难道你们……” 他的头探出车窗,嘴就闭上了,脸色也变了!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,右手拉了马辔头,健马长嘶跳跃,他的手却如铁铸的,动也不动! 第十八章一日数惊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,大袖飘飘,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身上都会嫌太长,但穿在他身上,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。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,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,骤然望去,就像是一棵枯树。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,这份力量实在大得可怕,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,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。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,眼球是青色的,眼白也是青色,一闪一闪地发着光,就像是星火。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,又缩了回来,嘴唇已有些发白。 心眉大师道:“外面有人?” 田七道:“嗯。” 心眉大师的眉皱了皱,道:“什么人?” 田七道:“伊哭!” 李寻欢笑了,道:“原来是找我的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青魔手也是你的朋友?” 李寻欢笑道:“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,只想要我的脑袋。”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,缓缓推开门走过去,合十道:“伊檀越?”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,上下一扫,冷冷道:“是心湖,还是心眉?” 心眉大师道:“老僧心眉。” 伊哭道:“车上的人是谁?” 心眉大师道: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车上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。” 伊哭道:“好,你将李寻欢交出来,我放你走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老僧将李某带回少林,也是为了要惩戒于他,檀越与我等同仇敌忾,便不该为难相阻。” 伊哭道:“你将李寻欢放出来,我放你走。” 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,别人无论说什么,他全都充耳不闻,碧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脸,一点表情都没有。 心眉大师道:“老僧若不答应,又要如何?” 伊哭道:“那就先杀你,再杀李寻欢!” 他左臂一直是垂着的,大袖飘飘,盖住了他的手。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,但见青光一闪,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,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青魔手。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,身后已有四条灰影扑了过来,心眉闪过了这一着,四个灰衣僧人已将伊哭围住。 伊哭厉声笑道:“好,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少林寺的罗汉阵了!” 凄厉的笑声中,突有一缕青烟射出,“波”的一响,一缕青烟化作了满天青雾。 心眉大师变色道:“快闭气!”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,却忘了自己,这“快”字正是个开口音,“快”字说出,他已觉得一股腥气流入了嘴里。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,也都大惊失色。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个翻身,掠出三丈,立刻盘膝坐地,要以数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气,将这股毒气逼出来。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,一排挡在他身前,到了这时,他们只有先顾全心眉再作打算,将李寻欢暂抛一边不顾。 伊哭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,一步蹿到车门前。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,田七却已不见了。 伊哭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:“丘独是你杀的?” 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 伊哭道:“好,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,也算死得不冤了!” 青魔手又已扬起—— 阿飞望着屋顶,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。 林仙儿柔声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 阿飞道:“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?” 林仙儿笑道:“绝不会,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,谁敢碰他一根手指?” 她轻抚着阿飞的头发,道:“你要相信我,就放心睡吧,我就在这里,绝不会走的。” 阿飞凝视着她,她眼波是那么温柔,那么真挚。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阖起。 伊哭瞪着李寻欢,狞笑道: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,缓缓道:“只有一句话。” 伊哭道:“什么话?你说?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你何必来送死?” 他的手忽然挥出! 刀光一闪,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。 雪地上已多了滴鲜血!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,嘶声道:“李寻欢,你记着,我……” 说到这里,他声音突然停顿。 寒风如刀,天地肃杀,雪地上变得死一般静寂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,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,拍手笑道:“好,好,好,小李飞刀,果然刀无虚发,名不虚传。” 李寻欢默然半晌,淡淡道:“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,他就跑不了。” 田七笑道:“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,你就要跑了。”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,又笑道:“你只有一双手能动,一柄刀可发,却还是能令伊哭负伤而逃,像你这种人,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,分外留意。”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。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,一上车就喘着气道:“快,快走。” 等到车马启行,心眉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好歹毒的青魔手。” 田七笑道:“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。”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,道:“阁下居然肯出手相救,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道:“我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,你用不着意外,也用不着谢我。” 田七道:“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,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,然后又解开了他双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。” 他微微一笑,道:“我想这就已足够了。” 心眉大师默然了半晌,喃喃道:“小李神刀……唉,好快的刀!”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,但内力却的确深沉,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驱出,脸色又恢复了红润。 然后他们就找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,晚饭的时候也已到了——和尚不但要吃饭,还要睡觉。 田七将李寻欢扶到椅上,微笑道:“我解开你一只手的穴道,是让你拿筷子,不是让你乱动的;我没有塞住你的嘴,是让你吃饭,不是让你乱说话的,你明白了么?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吃饭时没有酒,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,淡而无味,无趣极了。” 田七道:“有饭给你吃已不错了,我看你就马虎些吧。”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,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,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。桌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,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,再加上连日奔波,腹中饥饿,所以都吃得很多。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愈,喝了碗用糖拌的稀粥,便不再举箸,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菜,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,此刻他留着肚子。 李寻欢挟了块红烧豆腐,刚挟到嘴旁,忽又放下,变色道:“这菜吃不得。” 田七悠然道:“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,看来就只有挨饿了。” 李寻欢沉声道:“菜中有毒!” 田七大笑道:“不让你喝酒,你的花样果然来了,我就知道你……” 他笑声骤然顿住,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。 只因他发现那四个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,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,仍然低着头在吃饭。 心眉大师也已悚然失色,嗄声道:“快以丹田之气护住心脉。”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赔笑道:“师叔是在吩咐我们?” 心眉大师急着道:“自然是吩咐你们,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?” 少林僧人道:“中了毒?谁中了毒?……” 四人对望了一眼,同时叫了起来:“你的脸怎的……” 一句话未说完,四个人已同时倒了下去,等心眉大师再看他们,四张脸都已变了形状,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。 他们中的毒非但无色无味,而且中毒的人竟会无丝毫感觉,等到他们发觉时,便立刻无救了。 田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,嗄声道:“这是什么毒?怎地如此厉害?” 心眉大师虽然修为极深,此刻也不禁怒急攻心,一步蹿了出去,提小鸡般提了个店伙进来,厉声道:“你们在菜里下了什么毒?” 那店伙瞧见地上的四个死人,早已吓得连骨头都酥了,牙齿“咯咯”地打战,哪里还说得出话来? 李寻欢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笨蛋,若是我下的毒,我早就跑了,还在这里瞧什么热闹?” 心眉大师一掌方待拍下,突又顿住,撩起衣衫,箭步蹿出——他听李寻欢这么一说,也想到这店伙绝不会是下毒的人了。 田七跟着蹿了出去,刚蹿出门又掠回来将李寻欢挟起,冷冷道:“就算我们全都被毒死,你也跑不了的,我无论如何都会要你陪着我,我活你也活,我死你也得死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,只可惜你不是个绝色的美人,我对男人又偏偏全无兴趣。” 吃饭的时候已过了,厨房已空闲下来,大师傅炒了两样菜,二师傅弄来一壶酒,两人正跷着腿在那里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时辰,他们活着,也就因为每天还有这样的一个时辰。 心眉大师虽是急怒交加,一见到他们,却呆住了。 这两人的脸竟也已赫然变成死灰色! 大师傅已有了两分酒意,笑着招呼道:“大师莫非也想来偷着喝两盅么?欢迎欢迎……” 话未说完,人已仰天跌倒在炉灶上,灶上的铁锅碰倒了油瓶,油都流在铁锅里,闪闪地发着油光。 发光的油里竟有条火红的蜈蚣。 毒,原来下在油里。 大师傅用这油炒菜给少林僧人吃过后,又用这油炒菜给自己吃,所以也不明不白地送了命。 毒总算找出来了,但下毒的人是谁呢? 李寻欢望着油锅里的蜈蚣,长叹道:“我早就知道他迟早总会来的。” 田七厉声道:“谁?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?” 李寻欢道:“世上的毒大致可分两种,一种是草木之毒,一种是蛇虫之毒,能自草木中提炼毒药的人较多,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较少。能以蛇虫之毒杀人于无形的,普天之下,也只不过仅有一两人而已。” 田七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说的难道是苗疆‘极乐峒’的五毒童子?” 李寻欢叹道:“我也希望来的不是他。” 田七道:“他怎会到中原来了?他来干什么?” 李寻欢道:“来找我。” 田七道:“找你?他是你的……” 他也知道李寻欢绝不会有这种朋友的,话说到一半,就改口道:“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,仇人却不少。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仇人倒无妨,多多益善,朋友只要一两个便已足够,因为有时朋友比仇人还要可怕得多。” 心眉大师忽然道:“菜中有毒,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 李寻欢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,反正我看出来了。” 他笑了笑,道:“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样,我若觉得那一门要赢,那门就有赢无输,别人若问我怎么知道的,我也回答不出。” 心眉大师凝视了他半晌,缓缓道:“这一路上他吃什么,我们就吃什么。” 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嵩山了,这两天却必定是最长的两天,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,极乐峒主若是已决心要下手杀一个人,那就非杀死不可,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半途撒手。 心眉大师将他师侄们的尸身交给附近一个寺院后,就匆匆上路,一路上谁也不愿再提起吃喝两字。 但他们可以不吃不喝,赶车的却不愿陪他们挨饿,正午时就找了个小镇,自己一个人去吃喝起来。 心眉大师和田七却只有留在车里,若为了碗牛肉面和几个馍馍就去冒中毒之险,岂非太不值得。 过了半晌,只见赶车的用衣襟兜了几个馍馍,一面啃,一面走了过来,似乎啃得津津有味。 田七盯着他的脸,看了很久,忽然道:“这馍馍几枚钱一个?” 赶车的笑道:“便宜得很,味道也不错,大爷要不要尝尝?” 田七道:“好,你分给我们几个,晚上我请你喝酒。” 赶车的立刻就将馍馍全都从车窗里递了进来,又等了半晌,车马已启行,赶车的并没有什么异状。 田七才笑道:“这馍馍里总不会有毒了吧,大师请用。” 心眉大师沉吟着,缓缓道:“李檀越请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想不到两位居然也客气起来了。” 他用左手拿了个馍馍,因为他只有左手能动,只见他刚拿起馍馍,突又放下,叹息着道:“这馍馍也吃不得。” 田七皱眉道:“但赶车的吃了却没有事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他吃得我们却吃不得。” 田七道:“为什么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五毒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。” 田七冷笑道:“你是想害我们挨饿?” 李寻欢道:“你若不信,为何不试试?” 田七瞪了他半晌,忽然吩咐停车,将赶车的叫了下来,分了半个馍馍给他,看着他吃下去。 赶车的三口两口就将馍馍咽下,果然连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,田七用眼角瞟着李寻欢,冷笑道:“你还敢说这馍馍吃不得?” 李寻欢道:“还是吃不得。”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,竟似睡着了。 田七恨恨道:“我偏要吃给你看。” 他嘴里虽这么说,却毕竟还是不敢冒险,只见一条野狗正在车窗前夹着尾巴乱叫,似也饿疯了。 田七眼珠子一转,将半个馍馍抛给狗吃,这条狗却对馍馍没什么兴趣,只咬了一口,就没精打采地走开了。 谁知它还没有走多远,忽然狂吠一声,跳了起来,倒在地上一阵抽搐,就动也不动了。 田七和心眉大师这才真的吃了一惊。 李寻欢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我说得不错吧,只可惜毒死的是条狗,不是你。”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,此刻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,恶狠狠地瞪着那赶车的,厉声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赶车的身子发抖,颤声道:“小人不知道,馍馍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买的。” 田七一把揪住他,狞笑道:“狗都被毒死了,为何没毒死你?莫非是你下的毒?” 赶车的牙齿打战,也吓得说不出话了。 李寻欢淡淡道:“你逼他没有用,因为他的确不知道。” 田七道:“他不知道谁知道?” 李寻欢道:“我知道。” 田七愣了愣,道:“你知道?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?” 李寻欢道:“馍馍里有毒,面汤里却有解药。” 田七愣了半晌,恨恨道:“早知如此,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?” 李寻欢道:“你若吃面,毒就在面里了。” 极乐峒主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,遇着这种对手,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,还有什么别的法子? 心眉大师沉声道:“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,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?” 田七叹道:“纵然不吃不喝,也未必有用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哦?” 田七道:“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饿得无力时再出手。” 心眉大师默然无语。 田七目光闪动,忽又道:“我有个主意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什么主意?” 田七压低语声,沉声道:“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,亦非在下……” 他瞟了李寻欢一言,住口不语。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,道:“老僧既已答应将此人带回少林,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!”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,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,目中就充满杀机,心里似乎已打定了主意—— “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,也要方便的。”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,无论干什么,无论到哪里去,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自己视线之外。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,却也无计可施。 车行甚急,黄昏时又到了个小镇,这次赶车的也不敢再说要吃要喝了,车马走上长街时,突有一阵阵油煎饼的香气扑鼻而来,对一个已有十几个时辰水米未沾的人说来,这香气之美,实是无法形容。 只见街角果然有油煎饼的摊子,生意好得很,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,买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,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,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。 田七忍不住道:“这饼吃不得么?” 李寻欢道:“别人都吃得,唯有我们吃不得,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,但我们一吃,就要被毒死!”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,田七自然绝不相信,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峒主下毒手段之神奇难测,就不禁毛骨悚然,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,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了。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:“我要吃饼……娘,我要吃饼。”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,一面跳,一面叫,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油腻的肥胖妇人走了出来,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,拎起他们的耳朵往杂货铺里拖,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:“死不了的小囚囊,有面饽饽给你们吃,已经是你们的造化了,还想吃油煎饼?等你那死鬼老子发了财再吃油煎饼吧。” 那孩子哭着道:“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,我就要吃蛋炒饭。”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。 这世上贫富之不均,实在令人叹息。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,连蛋炒饭都已是了不得的享受了。 街道很窄,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,是以他们的车马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,这时那两个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,坐在道旁,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,还在淌眼泪。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饽饽,忽然跳下车,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,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饼拿了就走。 后面等的人虽然生气,但瞧见他这种气派,也不敢多说话了,只有在嘴里暗骂:“直娘贼。”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,笑道:“小弟弟,我请你吃饼,你请我吃面饽饽,好吗?”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,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。 田七道:“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。” 那两个孩子发了半天愣,将手里的碗往田七手上一递,一个拿饼,一个拿钱,站起来转身就跑。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,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,心眉大师忍不住一笑,道:“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,老僧佩服。” 田七笑道:“在下倒不是好吃,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,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,否则半路若又有变,体力不支,怎闯得过去?” 心眉大师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 田七将一碗饽饽送了过去,道:“大师请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多谢。”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,又黄又黑,但在他们说来,却已无疑是山珍海味,龙肝凤髓。 因为谁都可以确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。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,笑道:“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?” 李寻欢还未说话,又咳嗽起来。 田七大笑道:“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,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,能先在里面下了毒,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。”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!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,但毕竟不是神仙,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! 第十九章百口莫辩 心眉大师吃着田七由小孩手上换来的那碗饽饽,他也吃得很放心,只不过出家人一向讲究细嚼慢咽,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,他才吃了两口。 这时车马已驶出小镇,赶车的只希望快将这些瘟神送到地头,好吃一顿,是以将马打得飞快。 田七笑道:“照这样走法,天亮以前,就可以赶到嵩山了。” 心眉大师面上也露出一丝宽慰之色,道:“这两天山下必有本门弟子接应,只要能……” 他语声突然停顿,身子竟颤抖起来,连手里端着的一碗面饽饽都拿不稳了,面汤泼出,玷污了僧衣。 田七变色道:“大师你……你莫非也……” 突听“波”的一声,面碗被心眉大师捏碎。 田七大骇道:“这碗面饽饽里难道也有毒?” 心眉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,黯然无语。 田七一把揪住李寻欢的衣襟,嗄声道:“你看看我的脸,我的脸是不是也……” 他也骤然顿住语声,因为这句话已用不着再问了。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:“我虽然一向都很讨厌你,却也不愿看着你死。” 田七面如死灰,全身发抖,恨恨地瞪着李寻欢,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,过了半晌,忽然狞笑道:“你不愿看着我死,我却要看着你死!我早就该杀了你的!” 李寻欢道:“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?” 田七咬牙道:“不错,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,但也还不太迟。”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。 阿飞已站了起来。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,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。 林仙儿脉脉含情地望着他,眼波中充满了爱慕之意,嫣然道:“你这人真是铁打的,我本来以为你最少要过三四天才能起床,谁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。”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,忽然道:“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?” 林仙儿嘟着嘴,道:“你真是三句不离本行,说来说去只知道他、他,你为什么不说说我,不说说你,你自己。”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,缓缓道:“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?”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,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。 林仙儿“扑哧”一笑,道:“你呀!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。”她温柔地拉着阿飞坐下,柔声道:“但你只管放心,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丈室喝茶了,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。”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,居然也笑了笑,道:“据我所知,他就算被人扼住,也绝不肯喝茶的。”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。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愈来愈可怕,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。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肯放松。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,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,他知道“死”已距离他渐渐近了。 在这生死俄顷之间,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,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很多事来的。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,既不觉得悲哀,也不觉恐惧,反而觉得很好笑,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。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,纵然在黄泉路上,田七也不是个好伴侣。 只听田七嘶声道:“李寻欢,你好长的气,你为何还不死?” 李寻欢本来想说:“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!”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,连气都透不出来了,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,就仿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。 他已无力挣扎,已渐渐晕过去。 突然间,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,呼声似也很遥远,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。 接着,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,眼前渐渐明亮。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。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,头歪到一边,软软地垂了下来,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地瞪着李寻欢。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,显然刚用过力。 李寻欢望着他,过了很久,才叹息着道:“是你救了我?”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拍开了他的穴道,嗄声道:“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,你快逃命去吧。”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,甚至连动都没有动,沉沉道:“你为何要救我?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盗?” 心眉大师叹道:“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,无论你是否梅花盗,都快走吧,等五毒童子一来,你再想逃就迟了。” 李寻欢凝注着他已发黑的脸,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多谢你的好意,只可惜我什么都会,就是不会逃命。” 心眉大师着急道:“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,你体力未恢复,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,只要他一来,你就……”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嘶,赶车的一声惨呼,车子斜斜冲了出去,“轰”地撞上了道旁的枯树。 心眉大师撞在车壁上,嘶声道:“你为何还不去?难道还想救我?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你能救我,我为何不能救你?” 心眉大师道:“可是——可是我已离死不远,迟早总是一死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现在还没有死,是么?” 他不再说话,却自田七怀中搜出了一柄刀。 一柄很轻、很薄的小刀。 一柄小李飞刀! 李寻欢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。 车厢已倾倒,车轮犹在不停地滚动着,发出一阵阵单调而丑恶的声音,在这荒凉的黑夜里听来分外令人不愉快。 李寻欢喃喃道:“这车轴早就该加油了……” 此时此刻,他居然还会想起车轴该不该加油的问题,心眉大师愈来愈觉得这人奇怪得不可思议。 他活了六十多岁,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。 这时李寻欢已扶着他出了车厢,刺骨的寒风猛然吹上了他们的脸,那感觉就好像刀割一样。 心眉大师叹道:“你本不必这样做的,你……你还是快走吧。” 李寻欢却倚着车厢坐了下来,天上无星无月,大地一片沉寂,寒风吹着枯树,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。 心眉大师用尽目力,也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。 只听李寻欢朗声道:“极乐峒主,你来了么?” 寒风呼啸,却听不见人声。 李寻欢道:“你既不来,我就要走了。” 他忽然将心眉半拖半抱地拉了起来。 心眉大师道:“你……你想到哪里去?” 李寻欢道:“自然是少林寺。” 心眉大师失声道:“少林寺?” 李寻欢道:“我们这一路拼命地赶,岂非就是为了要赶到少林寺么?” 心眉大师道:“但……但现在你已不必去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现在我更非去不可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为什么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只有少林寺或许还有救你的解药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你……你为何要救我?我本是你的敌人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救你,就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。” 心眉大师默然半晌,长叹道:“若是真的能赶到少林,我一定会设法证明你的无辜,现在我已可断定你绝非梅花盗了。” 李寻欢只笑了笑,什么也没说。 心眉大师黯然道:“只可惜你若带着我,就永远也无法赶到少林寺的,五毒童子现在虽然还未现身,但他绝不会放过你。” 李寻欢轻轻地咳嗽。 心眉大师道:“以你的轻功,一个人走也许还有希望,又何必要我来拖累你?只要你有此心意,老僧已是死而无憾的了。”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:“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,居然会和狂嫖乱饮的风流探花交上朋友了,这倒真是天下奇闻。” 笑声忽远忽近,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。 心眉大师的身子骤然僵硬了起来,道:“极乐峒主?” 那声音咯咯笑道:“我煮的面饽饽味道还不错么?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阁下既然想要我这风流探花的命,为何又不敢现身呢?” 极乐峒主道:“我用不着现身,也可要你的命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极乐峒主笑道:“到今夜为止,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三个,非但从来没有一人见到过我,根本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我也早已听说阁下是个侏儒,丑得不敢见人,想不到江湖传说竟是真的。” 那忽远忽近,缥缥缈缈的笑声忽然停顿。 过了半晌,才听到极乐峒主的声音道:“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,算我对不起你。” 李寻欢大笑道:“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,阁下却难说得很了。” 他笑声还未停顿,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。 雪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,有大有小,有长有短,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,只能嗅到阵阵扑鼻的腥气。 心眉大师骇然道:“五毒一出,人化枯骨,你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” 李寻欢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,朗声笑道:“据说极乐峒中的毒物成千上万,我怎地只不过看到几条小毛虫而已,难道其他的已全都死光了么?” 吹竹之声更急,雪地上的黑影已将李寻欢和心眉围住,有几条已渐渐爬到他们的脚旁。 心眉大师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出来。 这时才听得极乐峒主咯咯笑道:“我这‘极乐虫’乃七种神物交配而成,非血肉不饱,等到两位连皮带骨都已进了它们的肚子,你就不会嫌它小了。” 他话未说完,突见刀光一闪。 小李飞刀已发出。 心眉大师几乎忍不住要失声惊呼出来。 他也知道李寻欢手里的飞刀乃是他们唯一的希望,现在李寻欢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,飞刀便已出手。 这一刀不中,他们便要化为枯骨。 这是李寻欢的孤注一掷,却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。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。 心眉大师再也想不到李寻欢竟会如此冒失。 但就在这时,刀光一闪而没,没入黑暗中,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。 接着,一个人自黑暗中冲了出来。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,身上穿着条短裙,露出一双腿,虽在如此严寒中,也一点不觉得冷。 他的头也很小,眼睛却亮如明灯。 此刻这双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惊惧与怨毒,狠狠地瞪着李寻欢,像是想说什么,但喉咙里只是咯咯地发响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 心眉大师赫然发现小李飞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——小李飞刀,果然是例不虚发! 极乐峒主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,实在忍不住,反手拔出了飞刀,一拔出飞刀,这口气就吐了出来。 鲜血也随之飞溅而出。 极乐峒主狂吼道:“好毒的刀。” 这时雪地上的毒虫,已有的爬上了李寻欢的腿。但李寻欢却连动都不动,心眉大师也不敢动。 他只觉身子发软,几乎已站不住了。 小李飞刀虽霸绝天下,但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喂饱毒虫。 谁知极乐峒主一声狂吼,鲜血刚溅出,数十百条毒蛇突然箭一般蹿了回去,一条条全都叮在极乐峒主的咽喉上。 只听沙沙之声不绝于耳,极乐童子已化为一堆枯骨,但毒虫饱食了他的血肉后,也软瘫在地,不能动了。 他以毒成名,终于也以身殉毒! 这景象实在令人惨不忍睹。 心眉大师瞑目合十,暗诵佛号,过了很久,才长长叹息了一声,张开眼来,望着李寻欢叹道:“檀越不但飞刀天下无双,定力也当真是天下无双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不敢当,我只不过早已算准这些吃人的毒虫一嗅到血腥气就会走的,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得很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檀越你也会害怕?” 李寻欢笑道:“除了死人外,世上哪有不会害怕的人?” 心眉大师长叹道:“临危而不乱,虽惧而不馁。檀越之定力,老僧当真是心服口服,五体投地了。” 他语声渐渐微弱,终于也倒了下去。 天已亮了。 李寻欢坐在昏迷不醒的心眉大师身旁,似已睡着。 他将极乐童子和那些“极乐虫”都埋了起来,走了一个多时辰,才在小镇上雇了这辆骡车。 骡车颠簸得很厉害,但他还是睡得很香,因为他已精疲力竭,喝了两碗豆汁后,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的眼睛不闭上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骡车突然停下。 李寻欢几乎立刻就张开眼来,掀起车篷后的大棉布帘子,寒风扑面,他顿觉精神一爽。 只听车夫道:“嵩山已到了,骡车上不了山,大爷你只好自己走吧。” 这赶车的被李寻欢从热被窝里拉起来,又被老婆逼着接这趟生意,正是满肚子不高兴。 再加上脚力钱也都被他老婆“先下手为强”了,若不是车上有个和尚,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车。 嵩山附近数十县,对出家人都尊敬得很。 李寻欢抱着心眉下了车,忽然塞了锭银子在赶车的手里,笑道:“这是给你留作私房钱打酒喝的,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没有几个私房钱,那日子真是难过得很。” 赶车的喜出望外,还未来得及道谢,李寻欢已走了;睡觉固然是非睡不可,时间也万万耽误不得。 冰雪封山,香客绝迹。 李寻欢展开身法,觅路登山。 山麓下有个小小的庙宇,几个灰袍、芒鞋、白袜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,还有两人躲在门后的避风处瞭望。 瞧见有人以轻功登山,这两人立刻迎了出来。 一人道:“檀越是哪里来的?是不是……” 另一人见到李寻欢身后背着的是个和尚,立刻抢着道:“檀越背的可是少林弟子?” 李寻欢脚步放缓,到了这两人面前,突然一掠三丈,从他们头顶上飞掠了过去,脚尖沾地,再次掠起。 在这积雪的山道上,他竟还能施展“蜻蜓三抄水”的绝顶轻功,少林僧人纵然眼高于顶,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。 等庙里的僧人追出来时,李寻欢早已去得远了。 嵩山本是他旧游之地,他未走正道,却自后面的小路登山,饶是如此,还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。 自菩提达摩于梁武帝时东渡中土,二十八传至神僧迦叶,少林代出才人,久已为中原武林之宗主。 远远望去,只见重檐积雪,高耸入云,殿宇相连,也不知有几多重,气象之宏大,可称天下第一。 李寻欢自山后入寺,只见雪地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利塔,他知道这正是少林寺的圣地“塔林”,也就是少林历代祖师的埋骨处,这些大师们生前名传八方,死后又何曾多占了一尺地。 无论谁到了这里,都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摒绝红尘,置身方外之念,又何况久已厌倦名利的李寻欢。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。 突听一人沉声道:“擅闯少林禁地,檀越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?” 李寻欢朗声道:“心眉大师负伤,在下专程护送回来疗治,但求贵派方丈大师赐见。” 惊呼声中,少林僧人纷纷现身,合十道:“多谢檀越,不知高姓大名?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在下李寻欢。” 庭院寂寂,雪在竹叶上融化。 竹林深处,是间精雅的禅舍,从撑开的窗子里望进去,可以看到有两个人正在下棋。 右面的是位相貌清癯的老和尚,他的神情是那么沉静,就像是已和这静寂的天地融为一体。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,目光炯炯,隆鼻如鹰,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,只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权威和魄力。 普天之下,能和少林掌门心湖大师对坐下棋的人,除了这位“百晓生”之外,只怕已寥寥无几。 这两人下棋时,天下只怕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中止,但听到“李寻欢”这名字,两人竟都不由自主长身而起。 心湖大师道:“此人现在哪里?” 蹑着脚进来通报的少林弟子躬身道:“就在二师叔的禅房外。” 心湖大师道:“你二师叔怎样了?” 那少林僧人道:“二师叔伤得仿佛不轻,四师叔和七师叔正在探视他老人家的伤势。” 李寻欢负手站在檐下,遥望着大殿上雄伟的屋脊,寒风中隐隐有梵唱之声传来,天地间充满了古老而庄严的神秘。 他已感觉到有人走过来,但他并没有转头去瞧,在这庄严而神秘的天地中,他已不觉神游物外。 心湖大师和百晓生走到他身外十步处就停下,心湖大师虽然久闻“小李探花”的名声,但直到此刻才见着他。 他似乎想不到这懒散而潇洒,潇洒却沉着,充满了诗人气质的落魄客,就是名满天下的浪子游侠。 他仔细观察着他,绝不肯错过任何一处地方,尤其不肯错过他那双瘦削、纤长的手。 这双手究竟有什么魔力? 为何一柄凡铁铸成的刀,到了这双手里就变得那么神奇? 百晓生十年前就见过他的,只觉得这十年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,又似乎已改变了许多。 也许他的人并没有什么改变,改变的只是他的心,他似乎变得更懒散,更沉着,也更寂寞。 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,他都是孤独的。 百晓生终于笑了笑,道:“探花郎别来无恙?” 李寻欢也笑了笑,道:“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在下。” 心湖大师合十道:“却不知探花郎认得老僧否?” 李寻欢长揖道:“大师德高望重,天下奉为泰山北斗,在下江湖末学,常恨无缘得识,今日得见法驾,何幸如之?” 心湖大师道:“探花郎不必太谦,敝师弟承蒙檀越护送回寺,老僧先在此谢过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不敢。”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,道:“待老僧探过敝师弟的伤势,再来陪檀越叙话。” 李寻欢道:“请。” 等心湖走进屋子,百晓生忽又一笑,道:“出家人的涵养功夫果然非我等能及,若换了是我,对阁下只怕就不会如此多礼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百晓生道:“若有人伤了你的师弟和爱徒,你会对他如此客气?” 李寻欢道:“阁下难道认为心眉大师是被我所伤的?” 百晓生背负着双手,仰面望天,悠然道:“除了小李探花外,还有谁能伤得了他?” 李寻欢道:“若是我伤了他,为何还要护送他回寺?” 百晓生道:“这才正是阁下的聪明过人之处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百晓生道:“无论谁伤了少林护法,此后只怕都要永无宁日,少林南北两支的三千弟子,是绝不会放过他的,这力量谁也不敢忽视。” 李寻欢道:“说的是。” 百晓生道:“但阁下既已将心眉师兄护送回来,别人非但不会再怀疑他是伤在你手下的,也不会再怀疑你是梅花盗,你伤了他之后,还要少林弟子感激于你,这手段实在高明已极,连我都不禁佩服得很。” 李寻欢又笑了,仰面笑道:“百晓生果然是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,难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帮大派都要交你这朋友,和你交朋友的好处实在不少。” 百晓生居然神色不变,道:“我说的只不过是公道话而已。” 李寻欢道:“只可惜阁下却忘了一件事,心眉大师还没有死,他自己总知道自己是被谁所伤的,到那时阁下岂非要将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了么?” 百晓生叹息了一声,道:“若是我猜得不错,心眉师兄还能说话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。” 突听心湖大师厉声道:“敝师弟若非伤在你的手下,是伤在谁的手下?” 他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,面上已笼起一阵寒霜。 李寻欢道:“大师难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谁的毒?” 心湖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回头唤道:“七师弟。”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少林乃武林正宗,讲究的是心法内功,自不以暗器和下毒为能事,只有首座七弟子中排名最末的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,带艺投师的,未入山林前,人称“七巧书生”,却是位使毒的大行家。 只见这心鉴大师面色蜡黄,终年都仿佛带着病容,但一双眼睛却是凛凛有威,闪电般在李寻欢面前一扫,沉声道:“二师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极乐峒主精炼成的‘五毒水晶’,此物无色无味,透明如水晶,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药,全身肌肤也会渐渐变得透明如水晶,五脏六腑都历历可数,到了那时,便已毒发无救。” 李寻欢道:“大师果然高明……” 心鉴大师冷冷道:“贫僧只知道二师兄中的乃是‘五毒水晶’,但下毒的人是谁,贫僧却不知道。” 百晓生道:“说得好,毒是死的,下毒的人却是活的……” 心鉴大师道:“极乐峒主虽然行事恶毒,但人不犯他,他也绝不犯人,本门与他素无纠葛,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而来暗算二师兄?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这只因他的对象并非心眉大师,而是我。” 百晓生道:“这话更妙了,他要害的人是你,你却好好地站在这里;他并没有加害心眉师兄之意,心眉师兄反而中了毒。” 他盯着李寻欢,一字字道:“你若还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,我就佩服你。”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,道:“我说不出,只因我无论说什么,你们都不会相信。” 百晓生道:“阁下说的话确实很难令人相信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虽说不出,但还是有人能说得出的。” 心湖大师道:“谁?” 李寻欢道:“心眉大师,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问他。” 心湖大师凝视着他,目光冷得像刀。 心鉴大师的脸上也笼着层寒霜,一字字道:“二师兄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!” 第二十章人心难测 冷风如刀,积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鸦惊起,接着,屋脊后就响起了一阵清亮却凄凉的钟声。 连钟声都似乎在哀悼着他们护法大师的圆寂。 李寻欢仿佛第一次感觉风中的寒意,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,心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难受。 等他咳完了,就发现数十个灰衣僧人一个接着一个自小院的门外走了出来,每个人脸上却像是凝结着一层寒冰。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,嘴都闭得紧紧的,钟声也不知何时停顿,所有的声音都似已在寒气中凝结,只有脚踏在雪地上,沙沙作响。 等到这脚步声也停止了,李寻欢全身都仿佛已被冻结在一层又一层比铅还沉重的寒冰里。 这古老而森严的天地,骤然充满了杀机。 心湖大师沉声道:“你还有何话说?”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,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没有了。” 说出来也无用的话,不说也罢。 百晓生道:“你本不该来的。”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,忽然一笑,道:“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,但时光若能倒转,我只怕还是会这样做。” 他淡淡接着道:“我平生虽然杀人无数,却从未见死不救。” 心湖大师怒道:“到了此时,你还是想狡辩?” 李寻欢道:“出家人讲的是四大皆空,不可妄动嗔念,久闻大师修为极深,怎地和在下一样沉不住气。” 百晓生道:“久闻探花郎学识渊博,怎地却忘了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。” 李寻欢道:“既是如此,各位请吼吧。” 心鉴大师厉声叱道:“到了此时,你还要逞口舌之利,可见全无悔改之心,看来今日贫僧少不得要破破杀戒了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你尽管破吧,好在杀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人!” 心鉴大师怒道:“我杀人并非为了复仇,而是降魔!” 他身形方待作势扑起,突见刀光一闪,李寻欢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刀,小李飞刀。 只听李寻欢冷冷道:“我劝你还是莫要降魔的好,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!” 心鉴大师就像是忽然被钉子钉在地上,再也动弹不得,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动,小李飞刀就要贯穿他的咽喉。 心湖大师厉声道:“你难道还想作困兽之斗?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日子虽不好过,我却还未到死的时候。” 百晓生道:“小李飞刀纵然例不虚发,但又有几柄飞刀?能杀得了几人?” 李寻欢笑了笑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 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说话比说任何话都可怕得多。 心湖大师目光一直盯着李寻欢的手,忽然道:“好,且待老衲来领教领教你的神刀!” 他袍衣一展,大步走出。 但百晓生却拉住了他,沉声道:“大师你千万不可出手!” 心湖大师皱眉道:“为什么?” 百晓生叹了口气,道:“天下谁也没有把握能避开他这出手一刀!” 心湖大师道:“没有人能避得开?” 百晓生道:“没有!一个也没有!” 心湖大师长长呼出口气,瞑目道:“我不入地狱!谁入地狱。” 心鉴大师也赶了过来嗄声道:“师兄你——你一身系佛门安危,怎能轻身涉险?” 李寻欢道:“不错,你们都不必来冒险的,反正少林门下有三千弟子,只要你们一声号令,会替你们送死的人自然不少。” 心湖大师脸上变了变颜色,厉声道:“未得本座许诺,本门弟子谁也不许妄动,否则以门规处治,绝不宽贷……知道了么?” 少林僧人一起垂下了头。 李寻欢微笑道:“我早就知道你绝不肯眼见门下弟子送死的,少林寺毕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帮会不同,否则我这激将法怎用得上?” 百晓生冷冷道:“少林师兄们纵然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拼命,但,你难道还走得了么?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谁说我想走了?” 百晓生道:“你……你不想走?” 李寻欢道:“是非未明,黑白未分,怎可一走了之!” 百晓生道:“你难道能令极乐洞主到这里来自认是害死心眉师兄的凶手?” 李寻欢道:“不能,只因他已死了!” 百晓生道:“是你杀了他?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他也是人,所以他没有躲过我出手一刀!” 心湖大师忽然道:“你若能寻出他的尸身,至少也可证明你并非完全说谎。” 李寻欢只觉心里有些发苦,苦笑道:“纵然寻得他的尸骨,也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谁了。” 百晓生冷笑道:“既是如此,天下还有谁能证明你是无辜的?” 李寻欢道:“到目前为止,我还未想出一个人来。” 百晓生道:“那么现在你想怎样?” 李寻欢默然半晌,忽又笑了笑,道:“现在我只想喝杯酒。” 阿飞坐的姿势很不好看,他从来也不会像李寻欢那样,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椅子里。 他这一生中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坐上一张真的椅子。 屋子里燃着炉火,很温和,他反而觉得很不习惯,林仙儿蜷伏在火炉旁,面靥被炉火烤得红红的。 这两天,她似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过,现在阿飞的伤势似奇迹般痊愈了,她才放心地睡着。 她睡着时仿佛比醒时更美,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,浑圆的胸膛温柔地起伏着,面颊红得像桃花。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,似已痴了。 屋子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,炉火的燃烧声,外面的雪已在融化,天地间充满了温暖和恬静。 阿飞的目中却渐渐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。 他忽然站了起来,悄悄穿起了靴子。 美丽的事物往往就如同昙花,一现即逝,谁若想勉强保留它,换来的往往只有痛苦和不幸。 阿飞轻轻叹息了一声,在屋角的桌上寻回了他的剑,墙上挂着一幅字,是李寻欢的手笔,其中有一句是:“此情可待成追忆!” 两天前,阿飞还绝不会了解这句诗的意思,可是现在他却已知道,只有回忆才是真正永恒的。 只有回忆中的甜蜜,才能永远保持。 阿飞轻轻将剑插入了腰带。 突听林仙儿道:“你……你要做什么?” 她忽然惊醒了,美丽的眼睛吃惊地望着阿飞。 阿飞却不敢回头看她,咬了咬牙,道:“我要走了!” 林仙儿失声道:“走?” 她站起来,冲到阿飞面前,颤声道:“你连说都不说一声,就要悄悄地走了?” 阿飞道:“既然要走,又何必说。” 林仙儿身子似乎忽然软了,倒退几步,倒在椅子上,望着阿飞,两滴泪珠已滚了下来。 阿飞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绞痛,他从来未尝过这种既不是愁,也不是苦,既不是甜,也不是酸的滋味。 这难道就是情的滋味? 阿飞道:“你……你救了我,我迟早会报答你的……” 林仙儿忽然笑了起来,道:“好,你快报答我吧,我救你,就为的是要你报答我。” 她在笑,可是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多。 阿飞黯然道:“我也知道你的心意,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寻欢……” 林仙儿道:“你怎知我不愿去找他,你为何不带我走?” 阿飞道:“我……我不愿连累你。” 林仙儿流泪,道:“连累我?你以为你走了后,我就会很幸福么!” 阿飞想说话,但嘴唇却有些发抖。 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嘴唇也会发抖。 林仙儿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,紧紧抱住了他,像是要用全部生命抱住他,颤声道:“带我走,带我走吧,你若不带我走,我就死在你面前。” 这世上能在美丽的女人面前说“不”字的男人已不多,女人若是说要死的时候,能拒绝她的男人只怕就连一个都没有了。 夜很静。 阿飞走出屋子,就看到一片积雪的梅花。 原来这里就是“冷香小筑”,奇怪的是,这两天兴云庄已闹得天翻地覆,却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来。 他们若要搜捕阿飞,为何未搜到这里。 他们为何如此信任林仙儿? 林仙儿紧紧拉着阿飞的手,道:“我要去跟我姐姐说一句才能走。” 阿飞道:“你去吧。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一笑,道:“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,我要跟你一起走。” 阿飞道:“可是你的姐姐……!” 林仙儿道:“你放心,她也是李寻欢的好朋友。” 她拉着阿飞穿过梅林,奔过小桥,园中静无人声,灯火也很寥落,阿飞竟似再也无力抛脱她的手。 小楼上还有一点孤灯,却衬得这小楼更孤零萧索。 小楼上黄幔低垂,人却未睡。 林诗音正守着孤灯,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。 林仙儿拉着阿飞悄悄走上来,轻轻唤道:“大姐……大姐你为何还没有睡?” 林诗音还是痴痴地坐着,连头都没有抬起。 林仙儿道:“大姐,我……我是来向你告别的,我要走了,可是……可是我绝不会忘了大姐对我的恩情,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!” 林诗音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过了很久,才慢慢点了点头,道:“你走吧,走了最好,这里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。” 林仙儿道:“姐夫呢?” 林诗音似又过了很久才听懂她的话,喃喃道:“姐夫?……谁的姐夫?” 林仙儿道:“自……自然是我的姐夫。” 林诗音道:“你的姐夫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 林仙儿似乎呆住了,呆了半晌,才勉强一笑,道:“我们现在要由近路赶到少林去……” 林诗音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:“你走吧,快走,快走……一个字都莫要说了,快走!快走!” 她挥着双手,将林仙儿和阿飞全部都赶了下去,又缓缓坐回灯畔,眼泪已流下了面颊。 低垂着的黄幔外缓缓走出一个人,竟是龙啸云。 他瞪着林诗音,嘴角泛起了一丝狞笑,冷冷道:“他们就算到了少林也没有用的,普天之下,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李寻欢了……” 阿飞吃得虽多,并不快,每一口食物进了嘴,他都要经过仔细的咀嚼后再咽下去。 但他又并不是像李寻欢那样在慢慢品尝着食物的滋味,他只是想将食物的养分尽量吸收,让每一口食物都能在他体内发挥最大的力量。 长久的艰苦生活,已使他养成了一种习惯,也使他知道食物的可贵,在荒野中,每餐饭都可能是最后的一餐。 他吃了一餐饭后,永远不知道第二餐饭在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嘴,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绝不能浪费。 这客栈并不大,他们不停地走了一天之后,才在这里歇下,此刻饭铺都已打烊,他们只有在屋子里吃饭。 林仙儿托着腮,脉脉含情地望着他。 她从未见过一个对食物如此尊敬的人,因为只有知道饥饿可怕的人,才懂得对食物尊敬。 阿飞将盘子里最后一根肉丝和碗里最后一粒米都吃干净了之后,才放下筷子,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。 林仙儿嫣然笑道:“吃饱了?” 阿飞道:“太饱了!” 林仙儿笑道:“看你吃饭真有趣,你一餐吃的东西,我三天都吃不完。” 阿飞也笑了,道:“但我可以三天不吃饭,你能不能?” 他笑的时候,是眼睛先笑,然后笑意就缓缓自眼睛里扩散,最后到达他的嘴,就仿佛冰雪缓缓在融化。 林仙儿看着他的笑容,似也痴了。 过了很久,她忽然问道:“你忘了一件事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林仙儿道:“你的金丝甲还在我这里。” 她解开包袱,取出了金丝甲,在灯光下看来,这人人垂涎的武林重宝,的确是辉煌灿烂,不可方物。 林仙儿道:“为了看你的伤势,我只有替你脱下来,一直忘了还给你。” 阿飞看也没看一眼,道:“你留着吧!” 林仙儿目中露出欢喜之色,但却摇头道:“这是你所得来的东西,你以后也许还会需要它的,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送给别人?” 阿飞凝视着她,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,道:“我没有送给别人,也不会送给别人,我只是送给你。” 林仙儿痴痴地望着他,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,两人就这样无言地互相凝视着,也不知过了多久。 然后林仙儿忽然“嘤咛”一声,扑入了他怀里。 室外的风声呼啸,桌上的烛火在跳动,她的胴体是那么柔软,那么温暖,在不停地轻轻颤抖。 阿飞的心已剧烈地跳动了起来。 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,如此温柔也如此销魂的滋味。 他也是男人,而且正年轻。 虽然没有人教过他,但这种事永远不要别人教的,他缓缓垂下头,他的嘴唇覆上了她的嘴唇。 她的柔唇如火。 在这一刹那间,天地间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已变得毫无意义,世间万物似乎都已焚化,时间似也停顿。 她颤抖着,发出一阵阵呻吟般的喘息。 她颤动的身子引导着他的手。 她的肌肤细致、光滑,火一般发烫。 她的发髻已凌乱,长裙已撩起,整个人都似在受着煎熬,她两条修长的、莹白的腿已纠缠在一起。 阿飞整个人都似乎已将爆裂。 在朦胧的灯光下,她莹白光滑的腿上已起了一粒粒寒栗,腿虽然是蜷曲着,纤巧的脚背却已挺直。 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一种比这更诱人的景象。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,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耳垂,咬得他灵魂都已崩溃。 汗珠一粒粒流过他的脸,他紧张得直抖——这是他的第一次,埋葬了二十年的情欲将在这一瞬间爆发。 他们不知何时已滚到床上。 阿飞本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,但现在却再也控制不住了,到了这种时候,还有谁家少年能忍得住? 他解开了她的衣服。 她已完全赤裸。 他压上了她的胸膛,已能感觉到她坚挺的乳房在他胸膛上摩擦,他像是已变成了一只野兽。 但就在这时,林仙儿忽然推开了他,重重地推开了他。他骤然不意,竟被推倒在床下。 他呆住了。 只听林仙儿颤声道:“我们不能这样做……不能这样做……” 她蜷曲在床上,紧紧抱着棉被,流泪道:“我虽然也忍不住,可是我们现在若……若不能忍耐,以后一定会后悔的……以后你一定会将我看成一个淫荡的女人。” 阿飞没有说话,过了很久,才缓缓站起来。 他已完全冷却。 林仙儿忽也滚到地上,抱住了他的腿,流泪道:“求求你,原谅我,我……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以后的日子,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,是么?” 阿飞咬着嘴唇,终于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你这样做是对的,这是我的错,我怎会怪你?” 林仙儿道:“我知道你……你现在一定很难受,你现在若一定要,我……我也可以给你,反正我迟早总是你的。” 阿飞抚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你可以忍,我为什么不能忍,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!” 林仙儿偷偷地笑了。 因为她知道骄傲而倔强的少年,终于完全被她征服,此后必将永远臣服在她的脚下。 阿飞抱起了她,轻轻将她放在床上,替她盖起了被,在他心目中,她已是纯洁与美的化身。 她已成为他的神祇。 阿飞已走了。 林仙儿躺在床上,还在偷偷地笑。 能征服一个男人,的确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。 突然间,窗子开了,冷风吹入。 林仙儿坐了起来道:“什么人?” 她问过这句话,就立刻看到一张脸,脸上发着惨绿色的青光,在夜色中看来就像鬼魅。 夜深人静,忽然有这样一个人在窗外出现,就算是胆子很大的男人,只怕也要被吓得魂不附体。 但林仙儿又躺了下去,既没有惊呼,也没有被吓昏,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,脸上甚至连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。 这人也在瞧着她,一双眼睛就像是两点鬼火。 林仙儿反而笑了,悠然道:“你既然来了,为何不进来?” 话刚说完,这人已到了她床前。 他身材高得可怕,脸很长,脖子也很长,脖子上却缠着一层白布,使得他全身都僵硬起来,像个僵尸。 但他的动作却灵活、轻巧,谁也看不出他是如何掠入窗户的,林仙儿瞧着他的脖子道:“你受了伤?” 这人瞪着眼,却闭着嘴。 林仙儿道:“是李寻欢伤了你?” 这人脸色变了变,厉声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 林仙儿叹了口气,道:“我本来以为你能杀死他的,谁知反而被他伤了。” 这人脸上的青气更盛,道:“你怎知我要杀他?” 林仙儿道:“因为他杀了丘独,丘独却是你的私生子!” 她淡淡一笑,接着道:“你一定又在奇怪我怎会知道这件事的,其实这道理简单得很,‘青魔’伊哭从来不收徒弟,丘独却不但传得了你的武功心法,还得到你一只青魔手。”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着她,过了半晌,才一字字道:“我也认得你。” 林仙儿嫣然道:“哦,那可真是荣幸得很。” 伊哭道:“丘独死的时候,青魔手已经不见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的确不见了。” 伊哭道:“他将青魔手送给了你?” 林仙儿道:“好像是的。” 伊哭怒道:“他若未将青魔手送给你,又怎会死在李寻欢手下?” 林仙儿道:“你并未将青魔手送给我,却也伤在李寻欢手下了,是么?” 伊哭咬着牙,突然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。 林仙儿非但还是不害怕,反而笑得更甜了,柔声道:“就算他为我而死,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,因为他认为很值得。” 烛火在她脸上闪动着,她的笑靥就像是蔷薇正在开放。 伊哭盯着她的脸,嘴角露出一丝狞笑,道:“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?” 他突然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。 她赤裸的身子蜷曲着,就像是一只白玉。 伊哭的喉结上下滚动着,喉咙似已发干。 林仙儿媚笑道:“你看我值得么?” 伊哭将她的头发缠在手上,愈缠愈紧,仿佛要将她头发全部拔下来,林仙儿虽已疼出了眼泪,但水汪汪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一种兴奋的渴求之色,眯着眼瞧着伊哭,呻吟着喘息道:“你为什么只敢抓我的头发?难道我身上有刺?” 这样的眼神,这样的话,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? 伊哭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,接着,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,用力拧着她的身子…… 林仙儿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,却不是痛苦的颤抖,而是兴奋的颤抖,她的脸又变得滚烫。 伊哭一拳打在她小肚上,嗄声道:“贱货,原来你喜欢挨打。” 林仙儿被打得全身都缩成一团,呻吟着:“你打,你再打,你打死我吧……” 她的声音里竟也没有痛苦之意,却充满了渴望。 伊哭道:“你不怕我?” 林仙儿颤声道:“我为什么要怕你?你虽然丑得可怕,但却还是男人。” 伊哭一把将她整个都拎了起来,重重掼在地上,再拎起她的头发,林仙儿反而紧紧抱住了他,喘着气道:“我不怕你,我喜欢你,漂亮的男人已见得太多了,我就喜欢丑的男人。你……你还等什么?” 伊哭没有再等。 任何男人都不会再等了。 屋子里只剩下喘息声。 第二十一章以友为荣 伊哭正站在床边穿衣裳,他俯视着床上的林仙儿,面上带着那种唯有征服者才有的骄傲和满足。 过了很久,林仙儿忽然望着他嫣然一笑,道:“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?” 伊哭道:“我真该杀了你的,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本是来杀我的。” 伊哭道:“哼。” 林仙儿媚笑道:“你下得了手?”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,忽然问道:“跟你一起来的那小伙子是谁?” 林仙儿笑道:“你为什么要问他,是吃醋?还是害怕?” 伊哭冷冷笑着,拒绝回答。 林仙儿眼波流动,道:“他是个乖孩子,不像你这么坏,早就远远找了间屋子去睡觉了,他若在附近能听到声音的地方,怎会让你如此欺负我。” 伊哭冷笑道:“他听不到,是他的运气。” 林仙儿道:“哦?你难道还想杀了他?” 伊哭道:“哼。” 林仙儿笑道:“你杀不了他的,他的武功很高,而且是李寻欢的朋友,我也很喜欢他。” 伊哭面色立刻变了。 林仙儿眼珠一转,又笑道:“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后一间,你敢去找他么?” 话未说完,伊哭已蹿了出去。 林仙儿道:“小心些呀,你的咽喉上若再挨一剑,那就糟了。” 她吃吃地笑着,钻进了被窝,开心得就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,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孩子。 比征服一个男人更愉快的事,那就是在同一天晚上征服两个男人,再让他们去互相残杀。 “他们究竟谁强些呢?”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将阿飞头颅击破时的情况,她眼睛就发了光,想到阿飞的剑划入伊哭咽喉时的情况,她全身都兴奋得发抖。 想着想着,她居然睡着了,睡着了还是在笑,笑得很甜,因为无论谁杀死谁,她都很愉快。 今天晚上,她已很满足了。 床很柔软,被单也很干净,但阿飞却偏偏睡不着,他从未失眠,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。 以前他只要累了,就算躺在雪地上都睡得着的,今天他虽然很累,但翻来覆去,总是想着林仙儿。 想起了林仙儿,他心里就觉得甜丝丝的,却又有些自责自愧,觉得自己实在冒犯了她。 他发誓今后一定要对她更尊敬,因为她不但美丽,而且可爱;不但可爱,而且又纯洁,又高贵。 能遇到这样的女孩子,他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,但突然间,他也不知为什么,竟从床上跳了起来。 大多数野兽一嗅到警兆时就会突然惊醒。 他刚将剑插入腰带,窗子已开了。 他看到一双比鬼还可怕的眼睛正在瞪着他。 伊哭道:“你和林仙儿一起来的?” 阿飞道:“是。” 伊哭道:“好,你出来。” 窗外就是墙,墙和窗中间,只有条三尺多宽的空隙,阿飞和伊哭就面对面地站在那里。 阿飞没有说话,他不喜欢说话,从来不肯先开口。 伊哭道:“我要杀你。” 他也不喜欢说话,只说了四个字。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,才淡淡道:“今天我却不愿杀人,你走吧。” 伊哭道:“今天我也不想杀人,只想杀你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伊哭道:“你不该和林仙儿一起来的。” 阿飞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,道:“你若再叫她的名字,我只得杀你了。” 伊哭狞笑道:“为什么?” 阿飞道:“因为你不配。” 伊哭咯咯地笑了起来,道:“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,还要跟她睡觉,你又能怎样!” 阿飞的脸突然燃烧了起来。 他原是个很冷静的人,从来也没有如此愤怒过。 他的手已因愤怒而发抖。 一只发抖的手是拿不稳剑的,但他却已忘了,怒火已烧光了他的理智,他狂怒之下,剑已划出。 青魔手也已挥出! 只听“叮”的一声,剑已折断。 伊哭狂笑道:“这样的武功,也配和我动手,林仙儿还说你武功不错。” 狂笑声中,青魔手已攻出了十余招。 这件兵器的确有它不可思议的威力,它看来很笨重,其实却很灵巧,使出的招式更是怪异绝伦。 阿飞几乎已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,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长的一截断剑,只能以变化迅速的步法勉强闪避。 伊哭狞笑道:“你若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两句话,我就饶了你。” 阿飞咬着牙,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。 伊哭道:“我问你,林仙儿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觉的,她和你睡过觉没有?” 阿飞狂吼一声,手中利剑又刺出。 又是“叮”的一声,连这半截利剑都已被青魔手震得飞了出去,他的人也已被震得跌倒。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电般击下,阿飞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,只有在地上打滚,避开几招,已显得不支。 青魔手的力道实在太大,大得可怕。 伊哭狞笑道:“说呀,说出我问你的话,我就饶你不死。” 阿飞道:“好,我说!” 伊哭的大笑声刚发出,出手稍慢,突有剑光一闪。 伊哭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光。等他看到这剑光时,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,他喉咙里咯咯作响,面上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不信之色。 他临死还不知道这一剑是哪里来的。 他死也不相信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剑! 阿飞用两根手指挟着方才被震断的半截剑尖,将剑尖一寸寸地自伊哭的咽喉里拔出来。 伊哭面上每一根肌肉都起了痉挛。 阿飞的目光如寒冰,瞪着他一字字道:“谁侮辱她,谁就得死。” 伊哭的喉咙还在“咯咯”地响,连眉毛和眼睛都扭曲起来,因为他想笑,这笑容却太可怕。 他想笑,还想告诉阿飞:“你迟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。” 只可惜他这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。 林仙儿一醒,就看到窗纸有个人影,在窗外走来走去,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阿飞,虽想进来,却不敢吵醒她。 若是伊哭就不会在窗外了。 林仙儿看着窗上的人影,心里觉得很愉快。 伊哭虽然是一个很奇特的男人,而且很有名,这种男人对她来说,自然也很新奇,很够刺激。 但阿飞却无疑更有趣得多。 她愉快地躺在床上,让阿飞在窗外又等了很久,才轻唤道:“外面是小飞吗?” “小飞”,这名字是多么亲切。 阿飞的人影停在窗口,道:“是我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为何不进来?” 阿飞轻轻一推,门就开了,皱眉道:“你没有闩门?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笑了笑,道:“我忘了……我什么都忘了。” 阿飞忽然赶到床前,盯着她的脸,她的脸有些发青,也有些发肿,阿飞的脸色也变了,急急道:“你……你出了事?” 林仙儿嫣然道:“我若没有睡好,脸就会肿的……昨天晚上我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……” 她的脸似又红了,“嘤咛”一声,用被盖住了头,娇笑道:“你为什么这样盯着人家看?我就是睡不着嘛,你……你……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 阿飞又痴了,他的心已溶化。 林仙儿道:“你呢?你睡得好么?” 阿飞道:“我也没有睡好,有条疯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乱叫。”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,道:“疯狗?” 阿飞道:“嘿,我已宰了它,将它抛在河里了。” 突听外面传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阿飞将窗子支开一些,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里敲着水壶,大声道:“各位客官们,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,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?那么就请到饭厅,由南边来的孙老先生准午时开讲,保证既新鲜又紧张,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。” 阿飞放下窗子,摇了摇头。 林仙儿道:“你不想去听?” 阿飞道:“不想。”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,嫣然道:“我倒想去听听,何况,我们总是要吃饭的。” 阿飞笑了笑,道:“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。” 林仙儿掀开棉被,想坐起来,突又“嘤咛”一声,缩了回去,红着脸,咬着嘴唇,垂头道:“你坏死了……还不快把衣服拿给我。” 阿飞的脸也红了,一颗心“怦怦”地跳个不停。 林仙儿吃吃笑道:“转过去,可不准偷看。” 阿飞面对着墙壁,心似已将跳出腔子。 饭厅里已快坐满了,江湖中的事永远充满了刺激,无论谁都想听听的,每个人心里多少总有些积郁。 听着这些江湖豪杰、武林奇侠的故事,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和故事中的人物融为一体,心头的积郁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。 靠窗的桌子上,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,白发苍苍,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着旱烟。 他身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,梳着两条大辫子,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,眼波一转,就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。 阿飞和林仙儿一走进来,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直,这位辫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地在他们身上转。 林仙儿也在盯着这大姑娘,忽然抿嘴一笑,悄悄道:“你看她那双眼睛,我倒真得小心点,莫让她把你勾了去。” 他们刚要了几样菜和两张饼,那蓝衫老人就咳嗽了几声,将旱烟袋在桌子上一敲,道:“红儿,时候到了么?” 辫子姑娘道:“是时候了。” 老人这才张开眼来,他的人虽然又老又干,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,目光一转,每个人都觉得他眼睛正在瞪着自己。 林仙儿悄悄笑道:“看来这位孙老先生倒不像是跑江湖、骗饭吃的混混。” 她说话的声音虽很轻,但这孙先生似乎还是听到了,目光在她脸上一扫,嘴角仿佛露出一丝笑意。 那辫子姑娘已捧了碗茶过来,老人掀起茶碗盖子,吹着碗里的茶叶,啜了几口茶,忽然道:“梅花盗无恶不作,探花郎仗义疏财。” 他目光又一扫,道:“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?” 辫子姑娘自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问人家,只不过要找个人将话头接下去而已,当下将两条大辫子甩了甩,摇头道:“这两人是谁呀?好像没有听说过。”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:“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,提起这两人,当真是大大有名,‘梅花盗’数十年只出现过两次,但两河绿林道中,千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,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。” 辫子姑娘吐了吐舌头,憨笑着道:“好厉害……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?” 孙老先生道:“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,历代缨鼎,可说是显赫已极,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,只可惜没中过状元,到了李探花这一代,膝下的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,才气纵横,他老人家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两位公子身上,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,来弥补自己的缺陷……” 辫子姑娘笑道:“探花就已经不错了,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?” 孙老先生道:“谁知大李公子一考,又是个探花。父子两人都郁郁不欢,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。谁知命不由人,这位小李公子虽然惊才绝艳,但一考之下,也是个探花。老探花失望之下,没过两年就去世了。接着,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。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,索性辞去了官职,在家里疏财结客,他的慷慨与豪爽,就算孟尝复生,信陵再世,只怕也比不上他。”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,又啜了几口茶。 阿飞早已听得血脉偾张,兴奋已极,有人在夸赞李寻欢,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。 只听孙老生接着又道:“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,而且还是位文武全才,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了他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功夫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爷爷今天要说的,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?” 孙老先生道:“不错。”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:“那一定好听极了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,又怎会和声名狼藉的梅花盗牵涉到一起了呢?” 孙老先生道:“这其中自有道理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什么道理?” 孙老先生道:“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,探花郎就是梅花盗。”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,忍不住就要发作,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:“这位李探花既然不惜散尽万金家财,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,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、贪财好色的梅花盗?我不信。” 孙老先生道:“莫说你不信,我也不信,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。” 辫子姑娘笑道:“若论打听消息,谁也没有你老人家拿手,其中的详情,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。”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,道:“自然打听出来了,这其中的详情,实在是曲折复杂、诡谲离奇,而且紧张刺激、精彩绝伦……”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,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。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,连连道:“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呀?”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,又将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来。 辫子姑娘撇嘴,道:“刚说到好听的地方,就不说了,岂非是吊人的胃口。” 她忽然一拍巴掌,笑道:“我明白了,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。”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了,别人也都明白了,纷纷笑着掏腰包,摸银子,那店伙早已拿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。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,接着说下去道:“事情开始,是发生在兴云庄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兴云庄?那莫不是龙啸云龙四爷住的地方么?听说那里气象恢宏,宅第连云,庭园林木之胜,更冠于两河,是个好地方。” 孙老先生道:“不错,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,只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拜之交,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至亲……” 这祖孙两人一搭一档,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。说到李寻欢如何误伤龙小云,如何中伏被擒,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;说到林仙儿如何半夜被劫,少年阿飞的剑如何快,如何出手救了她时,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,也不知是有意,还是无意的,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,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,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瞟。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,心里却在暗暗思疑:“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?这故事莫非就是说给我们听的?” 只听辫子姑娘道:“如此说来,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……‘飞剑客’手上么?” 孙老先生道:“但赵大爷、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,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?” 孙老先生叹道:“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,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,哪个是假。但赵大爷、田大爷身份不同,一言九鼎,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,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了,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。” 他又抽了口烟,徐徐接着道:“谁知到少林寺时,却变成是李探花将心眉大师送回去的了。” 这句话说出来,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,阿飞更是大感意外,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了什么事!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。 孙老先生道:“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、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半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的毒手,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,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,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药,是以就将他护送回去。” 辫子姑娘一挑大拇指,赞道:“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、大豪杰,若是换了别人,在这种情况下早已不顾而去了,怎肯救他?” 孙老先生道:“话虽不错,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,还要杀他。” 辫子姑娘讶然道:“为什么?” 孙老先生笑道:“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,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,连一个字都不相信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那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。” 孙老先生长笑道:“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后,就已圆寂了,除了心眉大师外,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。” 说到这里,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。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将爆裂,忍不住问道:“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?” 孙老先生瞟了他一眼,目中似有笑意,缓缓道:“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,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,但若想杀死李探花,却亦非易事。” 辫子姑娘也瞟了阿飞一眼,道:“但双拳难对四手,好汉架不住人多,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,又怎能挡得住少林寺的八百弟子?” 孙老先生道:“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,无数好手,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?又有谁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?”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,拍手道:“不错,小李神刀,例不虚发,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,也一定伤不了他的,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。” 孙老先生道:“他也没有走。” 辫子姑娘似乎愣了愣,道:“为什么?” 孙老先生笑道:“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,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包围,此刻是非未明,真相未白,他也不能走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他既不能走,也不能打,那怎么办呢?” 孙老先生道:“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,飞刀若一出手,就必死无疑,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,而他的飞刀再强,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!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。”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,他自己若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,实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只听孙老先生道:“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在心眉大师圆寂的禅房外,双方说僵了,李探花就乘机冲入了那禅房中。” 辫子姑娘失声道:“这么一来,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?” 孙老先生道:“少林弟子正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,反而自入绝路,所以才会被他冲入禅房去,后悔已来不及了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后悔?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,他们为何还要后悔?” 孙老先生接道:“禅房中不但有心眉大师的遗蜕,还有一部少林寺内珍藏的经典,他们投鼠忌器,更不敢冲进去动手了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,用不了几天,小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,渴死了!” 孙老先生道:“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这个主意,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留在那禅房,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,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起饿死么?” 辫子姑娘道:“当然不能。” 孙老先生道:“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,心树饿不死,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。”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:“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,数百年来,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,但李探花单枪匹马一个人,就将少林寺闹得人仰马翻,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,还得每天请他吃喝,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……” 她吃吃笑道:“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,这故事真好听极了。” 听到这里,阿飞已是热血沸腾,不能自主,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:“李寻欢是我的朋友、好朋友……” 无论谁有了李寻欢这种朋友,都值得骄傲的。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不错,李探花的确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杰,可惜这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。” 辫子姑娘道:“为什么?”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,道:“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,能证明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,否则少林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!” 辫子姑娘道:“有谁能为他证明呢?”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,长叹道:“普天之下,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!” 第二十二章梅花又现 午饭的时候已过,故事也说完了,人已渐渐散去,走的时候,大家都在纷纷议论,甚至在为李寻欢惋惜。 虽然离戌时还早,但天色已渐渐阴暗下来,饭堂中只剩下两桌人——孙老先生还在那里啜着酒,抽着旱烟,他的孙女在一旁低着头吃面,她吃面的法子很有趣,先将面条卷在筷子上,再送进嘴里。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阿飞,阿飞却在沉思,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,上面已结了一层白白的油,就像是冰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那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,道:“爷爷,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?” 孙老先生吁出口气,道:“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,又有什么用?” 辫子姑娘道:“但他的朋友呢?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?” 孙老先生叹息了一声,道:“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,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,但他被困在少林寺,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……” 辫子姑娘道:“那么……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,难道就要被活活困死不成?”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法子倒是有一个,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。” 听了这句话,阿飞的眼睛突然亮了。 辫子姑娘已问道:“什么法子?” 孙老先生的目光又往阿飞那边一扫,缓缓道:“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还没有死,又忽然出现了,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梅花盗,他若非梅花盗,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。”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:“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,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,也一定早就躲起来了,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。”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,道:“你的面吃光了么?” 辫子姑娘道:“我本来饿得很,可是听了这件事,再也吃不下了。” 孙老先生道:“吃不下就走吧,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,也救不了李探花的。”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,忽又回头瞟了阿飞一眼,嘴里似乎在说:“你若一直坐在这里,又怎能救得了他?” 林仙儿目送着他们走出了门,才冷笑一声,道:“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?” 阿飞漫应道:“什么来路?” 林仙儿道:“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充足,显然内功不弱,那小姑娘脚步轻灵,动作灵快,轻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。” 阿飞道:“哦!” 林仙儿道:“依我看,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书的,必定另有图谋。” 阿飞道:“什么图谋?” 林仙儿道:“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,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。” 阿飞道:“送死?”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,幽幽道:“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,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,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?” 阿飞沉默着,没有开口。 林仙儿道:“何况,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,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。” 她握住了阿飞的手,柔声道:“就算他们说的不假,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,你若去了,反而会令他分心,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,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,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,反而是去害他了。” 阿飞沉默了很久,长叹道:“不错,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?” 阿飞道:“好!”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,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。 两人默默地走回屋子,大家都是心事重重,林仙儿刚倒了杯茶,想去送给他,突听阿飞道:“我既然不去少林寺了,你还是回去吧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呢?” 阿飞道:“我……我想到别处去走走。”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,将一杯茶全洒在身上,失声道:“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?” 阿飞抬起头,凝视着她,良久良久,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:“是。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:“你已打定了主意?” 阿飞道:“是!” 这两个“是”字说得截钉断铁,绝无挽回的余地。 林仙儿幽幽道:“那么……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?” 阿飞道:“这是我自己的事。” 林仙儿垂下头道:“你的事,就是我的事。” 阿飞道:“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的朋友,就是我的朋友。” 阿飞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,却说不出话来。 林仙儿道:“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,我为什么就不能呢?我虽然没有什么用,可是,两个人在一起,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,总比一个人好。”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,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,但他的眼睛,他的表情,已替他说出来了。 这无声的言语,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。 林仙儿嫣然一笑,忽又皱眉道:“你若要假冒梅花盗,就得先找几个对象下手才是。” 阿飞道:“嗯。” 林仙儿道:“我们总不能去找无辜的人,是吗?” 阿飞道:“我要找的对象,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、坐地分赃的强盗。”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,道:“我听说,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。” 阿飞道:“谁?” 林仙儿道:“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,五十岁以后才金盆洗手,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。” 阿飞道:“你可知道他的名字?” 林仙儿想了想道:“听说他本来是叫张胜奇,现在却叫张员外,张大善人了。” 阿飞皱眉道:“大善人?” 林仙儿笑了笑,道:“他抢了十万两银子,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,晚上杀了一百个人,白天却来施粥赠药……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,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。”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,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,慢慢地啜着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窝粥。 外面又下雪了,屋子里却温暖如春,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,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。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,喃喃道:“今年春天来得好早……” 今天他曾经冒着风雪走了几里路,去替一个被骡子踢伤的佃户看病,现在他虽然觉得很疲倦,心情却好得很,刚做过好事的人心情总不会坏的,何况,就在他去为人看病的时候,他的三姨太又替他养了个胖宝宝。 瑞雪兆丰年,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。 张胜奇拿起小丫头捧过来的水烟袋,“咕噜咕噜”吸了几口,水烟的滋味也不错,他心里满意极了。 他闭起眼睛,刚想小睡片刻,养养精神,突听那小丫头一声惊呼,“当”地,燕窝碗摔得粉碎。 他大惊之下,张开眼睛,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,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。 张胜奇虽洗手多年,武功却没有搁下,厉声道:“好个不开眼的小贼,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!” 喝声中,他已抄起花架,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。 但就在这时,突见寒光一闪。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,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。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凉,已多了五点血花。 梅花盗又出现了。 茶馆里,酒楼上,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议。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盗?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? 有财有势的人,晚上又睡不着觉了。 黄昏,古刹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,严肃而冷淡的少林僧人,一个个垂首走入了庄严的佛殿。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,只因这些天以来,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。 但梵唱之声还是和往昔一样,近山的人家,听得这钟声梵唱,就知道少林弟子晚课的时候又到了。 嵩山之险,寒意更重,满山冰雪中,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,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“南阳大侠”萧静。 他和驻守后山的同门师兄弟们匆匆说了几句话,就径入后院,方丈室内静寂无声,只有一缕香烟淡淡地自窗户中飘出来,袅娜四散。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,落地无声,但他刚踏入后院,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声,道:“什么人?”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,躬身道:“弟子萧静,特来有要事禀报。”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,心湖、心鉴和百晓生。 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,显见得心情很不好。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,一走进去,立刻躬身道:“江湖上传说梅花盗又出现了!” 心鉴、百晓生同时变色道:“梅花盗?” 萧静道:“三天之前,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,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,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,状如梅花。” 心鉴、百晓生对望一眼,脸上已全无血色。 心湖大师沉默着,就仿佛大雄宝殿中的佛像,但他那只捏着佛珠的手,似乎已有些颤抖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长叹了一声,道:“梅花盗既然又再出现,李寻欢说的那番话也许就不是假的,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。” 百晓生望着心鉴,没有开口。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,望着窗外的积雪,缓缓道:“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李寻欢就是梅花盗!” 心湖大师道:“此话怎讲?” 心鉴道:“我若是梅花盗,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,一定会暂时避避风头,否则岂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寻欢?” 百晓生这才点头道:“不错,梅花盗此番出现,无疑是在为李寻欢洗刷冤名,我若是梅花盗,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。” 心湖大师沉吟着,缓缓道:“那么,你们的意见是——” 心鉴道:“杀张胜奇的人,一定是李寻欢的同党,他假冒梅花盗之名出手,为的就是要帮李寻欢脱罪。” 百晓生道:“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,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。”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,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,忽然驻足道:“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谁?” 心鉴道:“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。” 心湖大师道:“传他们进来。” 他负手站在墙角,望着铜炉中升起的香烟,似已出神,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,他也没有回头,只是问道:“五师叔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?” 一茵道:“送去了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 心湖大师道:“可是怎样?” 一茵垂首道:“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,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,分量也和昨天的一样,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,还有一盆清水。” 一尘接着道:“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,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,谁知弟子刚走到门口,就听得李寻欢叫我快走,弟子也不敢停留,走出几步后,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,将食盘取去,谁知……谁知过了半晌,他又将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。” 心湖大师道:“为什么?” 一尘讷讷道:“他嫌菜不好,又没有酒,所以不肯吃。” 心湖大师霍然回过头,满面俱是怒容,厉声道:“他当这是什么地方?饭馆吗?”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,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,两人齐低下了头,不敢抬起。 过了很久,心湖大师的脸色才渐渐平息,又转过头去,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他说要吃什么?” 一茵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他居然写了张菜单,自里面抛出来,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,还说只要做错一样,他就原封退回。” 他脸色也说不出有多尴尬,显见他当时听了李寻欢这番话,看到那张菜单时,必定哭笑不得。 心湖大师道:“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。” 只见一张素笺上,写着好一笔“灵飞经”,写的是: 红焖冬笋, 汉罗斋, 发菜花菇, 翡翠菜心, 笋尖冬菇豆腐羹。 四菜一汤之外,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,堂堂的少林寺,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。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,勃然大怒,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:“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。” 心鉴抢先一步,嗄声道:“师兄你……你怎能……” 心湖大师挥手打断了他的话,黯然道:“李寻欢若不肯吃,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,他身子一向单薄,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,我们岂能让他再受折磨?” 心鉴垂下了头,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我们这样做,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?”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,一字字道:“我心中已有了打算,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?” 阿飞仰卧在床上,以手为枕呆呆地望着屋顶。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,他就这样躺着,就这样瞧着,动也没有动,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石头。 “不动”,也是特别的本事,那一定要有超人的忍耐力,也许有很多人能不停地动两个时辰,但在两个时辰中能完全不动的人,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,在荒野中这种本事尤其有用,也曾经不止一次救过阿飞的命。 荒野中生活的艰苦,的确不是生活在红尘中的人所能想象的,他有时接连几天都找不到食物,也找不到水。 他只有等待,只有忍耐,只有“不动”。 因为“不动”可以节省体力,有了体力才有食物,他才能活下去,和大自然的奋斗是永无休止的。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,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,若不是这只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,他只怕已饿死。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,野兔居然会自投罗网,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,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,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。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,那时他还只有十岁,又饿了两天,却在这时候遇到了一头熊。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,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,他就躺下来装死,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巨猾的熊,而且也快饿疯了,竟一直不走,还不住用鼻子去嗅,用脚爪去抓,甚至用牙齿去咬。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,居然一直没有动。 第二天他找到一只已冻僵了的野狗,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,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仇。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,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,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好。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,那得经长久的艰苦锻炼。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工夫,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,忍住不去搔痒,以后就渐渐变得麻木。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,只要他认为没有“动”的必要,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动。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,还以为他已睡着了。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,她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,将她身材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。 她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毡笠,遮盖了面目。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,她真吓了一跳,扑入阿飞怀里,拍着心口笑道:“原来你是在装睡,难道故意想吓我?” 看着她的娇嗔甜笑,阿飞忍不住轻轻搂住了她,她的眼帘阖起,仰起了脸,但阿飞却又松了手。 林仙儿理了理鬓发,咬着唇道:“你讨厌我?” 阿飞摇了摇头。 林仙儿幽幽道:“那么……这两天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?” 阿飞避开她的目光,低下头,道:“我……我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。” 林仙儿温柔地望着他,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,柔声道:“你真好。” 阿飞站起来,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,等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,他才回过头问道:“有消息了吗?” 林仙儿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。 阿飞道:“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?” 林仙儿沉吟着,道:“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,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观察很久,绝不肯轻举妄动,宁可不做,也不肯做错。” 阿飞道:“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也许他们还不肯相信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,因为梅花盗作案一向是连着来的,绝不会一次就罢手。” 阿飞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,我一定要他们相信。”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,道:“你随我来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 阿飞道:“去哪里?” 林仙儿道:“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。” 黄昏过后,雪已融化,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,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,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。 林仙儿忽然指着一家当铺道:“你看这招牌。”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,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:“申记当铺”。 阿飞道:“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?” 林仙儿并没有回答他的话,走过七八家店面后,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:“你再看这招牌。”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,在路上就可以听到里面的刀勺声,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,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:“申记状元楼”。 这次阿飞不再问了,因为他已发现对面一家绸缎庄的招牌,也是黑底金字,上面写的是:“申记老瑞祥”。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,在这三条街上,每隔六七家店铺,就有一家挂的是“申记”金字招牌。 凡是挂着“申记”招牌的店铺,生意就做得特别大。 阿飞道:“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?” 林仙儿道:“嗯,全都是申老三开的。” 阿飞道:“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去?” 林仙儿道:“你跟我来就知道了。”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,也不再问她,走着走着,已到了城郊,非但灯火寥落,连人声都听不到。 骤然从最热闹的地方走到最荒凉的地方,任何人都不免有种凄凉、萧索的感觉,但有时这也是种享受。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,阿飞长长地呼吸了一次,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,天地似已完全属于他。 林仙儿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,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。 忽然间,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。 林仙儿开心地笑了,欢呼道:“你看,流星。” 阿飞沉默了半晌,才缓缓道:“你许了愿么?” 林仙儿嘟起嘴道:“流星总是一眨眼就过了,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,除非他早已知道会有流星出现,但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?我看这全是骗人的。” 阿飞道:“就算是骗人的,但它却能使人生出许多美丽的幻想,永远带着它,一个人若能永远带着份美丽的希望,总是件好事。”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。 林仙儿嫣然道:“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。”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,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,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,悠悠道:“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。”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瞧着他的眼睛,柔声道:“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?是不是她告诉你的?” 阿飞没有说话,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。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,已是初更。 乌云卷起,露出了半轮明月。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,走近反而瞧不见了,只因这庄院的墙很高,高得出乎寻常,隔断了他的视线。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,喃喃道:“好高的墙,不知道有没有四丈。” 阿飞道:“差不多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能不能掠过去?” 阿飞道:“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,但若一定要进去,还是有法子的。” 林仙儿沉吟着,沿着墙脚走了几步,才回头道:“这就是申老三的家。” 阿飞目光闪动,道:“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?” 林仙儿道:“附近几百里之内,绝没有其他更好的对象了。” 阿飞道:“但他却是个生意人。” 林仙儿道:“我知道你不愿向生意人下手,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。” 阿飞道:“他是哪一种?” 林仙儿道:“最不规矩的那一种。” 她笑了笑,接着道:“你想,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个城里,同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?规矩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?” 阿飞道:“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,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。” 林仙儿道:“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,怕人报复,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。” 阿飞皱眉道:“抢?” 林仙儿道:“申家是大族,上一代已有五房,到了这一代,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,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。” 阿飞道:“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,并不多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。” 阿飞道:“为什么?” 第二十三章误入罗网 林仙儿和阿飞在晚风中来到一片很大的庄院前,指着那座高得出奇的围墙道:“这就是申老三的家,他们堂兄弟十六个合开了四十多家店铺,现在全是申老三的了,因为他的十五个兄弟已全都进了棺材。” 阿飞道:“那十五个人是怎么死的?” 林仙儿道:“据说是病死的,但究竟是怎么死的,谁也不知道。别人只奇怪平日身体很好的十五个人,怎会在两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净净,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,而申老三却连一点小毛病都没有。” 阿飞仰起了头,似乎在计算墙的高度。 他什么话都不说了,只淡淡说了句:“我明天晚上就来找他。” 阿飞手足并用,壁虎般爬上了高墙。 但他用的却不是“壁虎游墙”的功夫,他甚至没听过这种功夫,他只是用钢铁般的手抓在墙上,脚一蹬,身子就灵巧地翻了上去。与其说他像只壁虎,倒不如说他像只在山壁上攀越的猿猴。 爬上墙头,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,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,偌大的庄院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。 林仙儿是个很能干的女人,也是个很好的帮手,她已买通了申家一个仆人,为她画了张很详细的图,哪里是大厅,哪里是下房,哪里是申老三的寝室,这张图上都画得非常详细清楚。 所以阿飞并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。 申老三还没有睡,屋子里还亮着灯,这精明的生意人头发已花白,此刻犹在灯下拨着算盘,清算一天的账目。 他算盘打得并不快,因为他的手指很短,食指、中指、无名指,几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长。 但他的手指却很粗,每个指头都像是被人削断了似的,连指甲都没有,这养尊处优的浊世公子,怎会有这么一双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? 原来申老三小时候顽劣不堪,曾经被他父亲赶出去过,在外面混了五年,谁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么。 有人说这五年他跟大盗翻天虎做了五年不花钱的买卖;有人说他做了五年叫花子;也有人说他这五年入了少林寺,从挑水做起,虽吃了不少苦,却练成了一身武功。所以后来他兄弟死的时候,虽也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怀疑,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。 这些传说他当然全都否认,但却有件事是否认不了的,那就是他的手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双手必定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外门掌力,而且已练得有相当火候,否则他的堂房大哥也就不会忽然呕血死了。 阿飞突然推开窗子,一掠而入。 他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,只不过他身上每一环肌肉、每一条骨骼、每一根神经,甚至每一滴血,都是完全协调、完全配合的,当他的手在推窗子时,他的人已跃起,窗子一开,他已站在屋子里。 申老三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,但他刚发觉窗子响动,阿飞已到了他面前,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行动能有这种速度,这久闯江湖、满手血腥的武林豪客竟也吓呆了,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。 阿飞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,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死人,一字字道:“你就是申老三?” 申老三不停地点头,仿佛除了点头外,他什么事都不会做了,他的一身武功,此刻也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阿飞道:“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?” 申老三还是只有不停地点头。 阿飞道: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 这次申老三不再点头,却在摇头了。 在这生死俄顷之际,他竟连一点挣扎求生的意思都没有,非但没有反抗,也完全没有逃避。 阿飞的剑已拔出,在这刹那之间,阿飞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警兆,这本是野兽独具的本能,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发觉有恶狼在暗中窥伺,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,更没有看到那只狼的影子。 阿飞不敢再犹疑,一剑刺出! 剑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,只听“叮”的一声,火星四溅,这一剑竟如刺在钢铁之上。 原来申老三胸前藏着块钢板,也就难怪他刺不穿了。 一剑刺出,申老三的人立刻滚到桌下,阿飞的身子却已凌空掠起,他已知遇险,但求速退。 但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。 就在这时,屋顶上已有一张网撒下,这是张和整个屋子同样大小的网,只要是在这屋里的人,无论谁都无法逃避。 阿飞身子刚掠起,已被网住。 他挥剑、削网,但网却是浸过桐油的九股粗绳结成的,他的剑再快,也只能削断一根、两根……他还是无法脱网而出。 “噗”的一声,他已被网结纠缠,跌在地上。 奇怪的是,这时他的心情既非愤怒,也非惊慌,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哀,因为他已忽然了解到一只猛兽被猎人的网捕捉时的心情。 而野兽却永远无法了解猎人为何要张网。 阿飞不再挣扎。 他知道挣扎已无用。 这时已有两条人影飞鸟般落在网上,两人手中各拿着根很长的白蜡竿子,长竿急点,阿飞已被点了八九处穴道。 这两人一个是灰袍、芒鞋、白袜的瘦长僧人,面色蜡黄,终年都带着病容,但目中却燃烧着火焰般的光芒。 另一人枯瘦矮小,隆鼻如鹰,行动也如鹰隼,两人出手都快如闪电,正是少林寺的心鉴大师和平江百晓生。 申老三已不在桌子下了,桌下显然另有地道。 这一切,根本就是个陷阱。 百晓生满面都是得意之色,笑道:“我早就算准你要到这里来的,你服气了么?” 阿飞没有说话。 虽然他穴道被点后还是可以出声,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,也没有问:“你们怎会算准我要到这里来?”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,像是已全无思想。 他是已不能想,还是不愿想,不忍想? 百晓生悠然道:“我知道你是李寻欢的朋友,只为了要救李寻欢,才冒充梅花盗……” 阿飞厉声道:“我就是梅花盗,用不着冒充,我也不认得李寻欢!” 百晓生道:“哦——心鉴师兄,他说他就是梅花盗,你可相信?” 心鉴道:“不信。” 阿飞冷笑道:“你怎知我不是梅花盗?你怎能证明?” 百晓生微笑道:“这倒的确很难证明……心鉴师兄,你可记得轰天雷是死在谁手上的么?” 心鉴道:“梅花盗。” 百晓生道: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 心鉴道:“他尸身上虽也有梅花标志,但致命伤却在‘玄机’穴上。” 百晓生道:“如此说来,梅花盗想必也是点穴的高手了。” 心鉴道:“正是。” 百晓生笑了笑,转向阿飞,道:“只要你能说出我们方才点了你哪几处穴道,我们就承认你是梅花盗,而且立刻放了李寻欢,这样做你满意么?” 阿飞咬紧了牙齿,已咬出血来。 百晓生叹了口气,道:“你真不愧是李寻欢的好朋友,为了他,不惜牺牲自己,却不知他对你又如何?只要肯为你走出那间屋子,也就算不错了。” 杯中有酒。 李寻欢一杯在手。 角落上坐着个很纤秀、很文弱的僧人,虽然已过中年,但看上去并不显得很苍老。看来带着很浓的书卷气,就像是位中年便已退隐林下的翰苑清流,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内敛的心树大师。 他虽已做了李寻欢的人质,但神情间并未显得很愤怒,反而显得很沉痛,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,没有说话。 心眉大师的遗蜕仍留在禅床上,也不知是谁已为他覆上了一床白被单,隔断了十丈软红、人间烦恼。 李寻欢忽然向心树举了举杯,微笑着道:“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这样的好酒,喝一杯如何?” 心树摇了摇头。 李寻欢道:“我在令师兄的遗蜕旁喝酒,你是否觉得我有些不敬?” 心树淡淡道:“酒质最纯,更纯于水,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醴,无论在任何地方喝酒,都绝无丝毫不敬之处。” 李寻欢拊掌道:“说得好,难怪一入翰苑,便简在帝心。” 心树大师平静的面色竟变了变,像是被人触及了隐痛。 李寻欢又满斟一杯,一饮而尽,笑道:“我在此饮酒,正表示了我对令师兄的尊敬,令师兄若也是走犬之辈,无论他是死是活,我都不会在他身旁喝酒的。” 心树大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,神情显得更哀痛,却也不知是为了死者,还是为了他自己。 李寻欢凝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,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,徐徐道:“老实说,我实未想到这次救我的是你。” 心树冷冷道:“我并未救你。” 李寻欢道:“十四年前,我弃官归隐,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,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奏章弹劾,说我身在官府,结交匪类,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。” 心树闭上了眼睛,黯然道:“昔日弹劾你的胡云翼早已死了,你何必再提他。” 李寻欢喟然道:“不错,一入佛门,便如两世为人,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,你那时身为御史,自然要尽言官之责……” 心树大师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,沉声道:“你弃官之后不久,我也隐身佛门,为的就是自觉‘言多必失’,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……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我更未想到昔日潇洒风流的铁胆御史,今日竟变作了修为精纯的得道高僧,而且会在我生死间不容发时,救了我一命。” 心树霍然张开眼睛,厉声道:“我早已说过,我并未救你,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够,才会被你所劫持,你万万不可对我稍存感激之心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若非你在屋中对我示意,我也未必会闯入这里,若非你全无抵抗之意,我更无法将你留在这里。” 心树嘴角牵动,却未说出话来。 李寻欢微笑道:“出家人戒打诳语,何况,这里又只有你我两人。” 心树沉默了很久,忽然道:“纵然我对你有相助之意,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。” 李寻欢似乎并未觉得惊奇,神情却变得很严肃,正色道:“那么你为的是什么?” 心树几番欲言又止,似有很大的难言之隐。 李寻欢也并没有催促他,只是慢慢地将杯中酒喝完。 就在这时,突听窗外一人喝道:“李寻欢,你推开窗子来瞧瞧。” 这是心鉴大师的声音。 李寻欢的人突然间已到了窗口,从窗隙间向外望了一眼——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! 他再也想不到阿飞竟会落在对方手里。 百晓生负手而立,满面俱是得意之色,悠然道:“李探花,你总该认得他吧,他为了保住你,不惜背负‘梅花盗’之恶名,你对他又如何?” 心鉴厉声道:“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,最好立刻缚手就擒。” 李寻欢磐石一般坚定的手,竟也有些颤抖起来,他看不到阿飞的脸,因为阿飞整个人都伏在地上,似已受了重伤。 心鉴忽然掀起阿飞的头来,让阿飞的脸面对着窗子,大声道:“李寻欢,我给你两个时辰,日落前你若还不将我师兄好好送出来,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好友了。” 百晓生悠然道:“李探花,此人对你不错,你也莫要亏负了他。” 李寻欢伏在窗子上,似也麻木。 他看到阿飞被他们像狗一样拖了出去,他也看到阿飞脸上的伤痕,他知道阿飞已受了许多苦。 但这倔强的少年却绝未发出半声呻吟。 他只是向窗子这边瞧了一眼,目光中竟是说不出的平静,像是在告诉李寻欢,他对“死”并无畏惧。 李寻欢霍然站起,连尽三杯,长叹道:“好朋友,好朋友……我明白你的意思,你不愿我去救你。” 心树一直在凝视着他,此刻忽然道:“但你的意思呢?” 李寻欢又干了三杯,负手而立,微笑道:“我已准备缚手就擒,你随时都可绑我出去。” 心树道:“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无疑!” 李寻欢道:“我知道。” 心树目光闪动,沉声道:“你可知道你纵然死了,他们也未必会放了你的朋友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知道。” 心树道:“但你还是要出去?” 李寻欢道:“我还是要出去。”他回答得简短而坚定,似乎全无考虑的余地。 心树道:“你如此做岂非太迂?” 李寻欢肃然一笑,道:“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几件愚蠢之事的,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事,人生岂非就会变得更无趣了?” 心树像是在仔细咀嚼他这几句话中的滋味,徐徐道:“大丈夫有所不为,有所必为。你纵然明知非死不可,还是要这么做,只因你非做不可!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己。” 心树喃喃道:“义气当先,生死不计,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——” 李寻欢没有看他,猝然回首道:“我先出去,就此别过。” 心树忽然道:“且慢!”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,目光凝视着李寻欢,道:“方才我还有句话没有说完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心树道:“我方才说过,我救你别有原因。” 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 心树神情凝重,缓缓道:“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,而且关系重大,我不愿向你提起。” 李寻欢回转身,等着他说下去。 心树的声音更缓慢,道:“少林藏经之丰,冠绝天下,其中非但有不少佛门重典,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传之秘。” 李寻欢道:“这我也知道。” 心树道:“百年以来,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妄生贪念,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,但却从来未有一人能如愿以偿,全身而退的。” 他肃然接道:“出家人虽戒嗔戒杀,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,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,少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。” 李寻欢道:“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。” 心树叹了口气,道:“你是外人,自然不知内情,其实这两年来,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,除了一部《耐平心经》外,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籍。” 李寻欢也不禁耸然失色,道:“盗经的人是谁?” 心树大师叹道:“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,事先既无警兆,事后毫无线索可寻,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失窃,第一二次发生之后,藏经阁的戒备自然更森严,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发生,本来掌藏经阁的三师兄,也因此引咎退位,面壁思过。” 李寻欢道:“如此重大的事,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?” 心树道:“就因为此事关系重大,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,到现在为止,知道此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。” 李寻欢道:“除了你们首座七位外,还有谁知道此事?” 心树道:“百晓生。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。” 心树道:“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,他退位之后,藏经阁便由我与二师兄负责,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。” 李寻欢皱眉道:“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,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出?” 心树叹道:“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‘梅花盗’有关,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,谁知他一去竟成永诀。” 说到这里,他面对着心眉遗蜕,似已泫然欲涕。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,出家人虽然“四大皆空”,这“情”字一关,毕竟还是勘不破的。 我佛如来若非有情,又何必普度众生,若有人真能勘破这“情”字一关,他也就不是人了。 心树默然良久,才接着道:“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,离寺之前,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,分别藏在三个隐秘之处,除了掌门师兄和我之外,总没有第三个人知道。” 李寻欢道:“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?” 心树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。” 李寻欢苦笑道:“这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的顾忌了。” 心树道:“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,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,也认为可能是出自内贼。” 李寻欢动容道:“内贼?” 心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们虽有此怀疑,但却不敢说出来,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,别的弟子谁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。” 李寻欢目光闪动,道:“如此说来,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兄弟其中之一。” 心树沉默了很久,才长叹道:“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,无论怀疑谁都大有不该,是以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,更不能不力求慎重,只不过……”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:“只不过怎样?” 心树道:“只不过二师兄离寺之前,曾经悄悄对我说,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,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。”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:“他说的是谁?” 心树摇了摇头,叹道:“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,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,他只望盗经的人真是‘梅花盗’,他不愿看到师门蒙羞……” 说到这里,他声音已有些更咽,几乎难以继续。 李寻欢皱眉道:“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,我也懂得,只不过……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遥法外,再想说也已不能说了,他岂非要抱憾终天、含恨九泉?” 心树道:“二师兄并没有想到这点,临走的时候,他也曾对我说,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,就要我将他的《读经札记》拿出来一看,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札记的最后一页上。” 李寻欢攅眉道:“那本札记现在哪里?” 心树缓缓道:“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,现在已在我这里……”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,李寻欢立刻接过来,翻到最后一页,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,并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。 李寻欢抬头望着心树,道:“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了?” 心树沉声道:“非但最后一页被人撕下了,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!” 李寻欢道:“如此说来,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。” 心树道:“不错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,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。” 心树的面色如铅,沉重地点着头道:“不错。”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,道:“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……” 心树默然半晌,道:“这倒不一定,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,自然也会对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,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,只不过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怎样?” 心树目光凝视李寻欢,一字字道:“只不过二师兄回来时并没有死,原本就不至于死的!” 这句话说出来,李寻欢才真的为之悚然失色。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,接着道:“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,但近年来对此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。二师兄回来的时候,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,但却非无救,而且在短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!” 李寻欢动容道:“你是说……” 心树道:“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,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!”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,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。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,才沉声问道:“心眉大师回来后,到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?” 心树道:“大师兄、四师兄、六师弟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。” 李寻欢沉吟着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,他们都有可能下手?” 心树点了点头,叹道:“这是本门之不幸,我本不愿对你说的,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出卖朋友的人,所以我希望你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你要我找出那凶手?” 心树道:“是。” 李寻欢目光炯炯,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字道:“凶手若是心湖呢?” 心树突然怔住了,过了半晌,满头大汗涔涔而落。 李寻欢冷冷道:“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,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,是么?” 心树没有说话,因为他无话可说,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,如今少林掌门若是杀人的凶手,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。 李寻欢道:“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,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,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声名,你恐怕也只有牺牲别人了。”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不错,为了保全少林威望,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。” 李寻欢淡淡一笑,道:“那么你又何苦要我找?” 心树沉声道:“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,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,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,也要他血溅阶下!” 李寻欢悠悠道:“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,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。” 心树垂下眼帘,合十道:“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,何况和尚!” 李寻欢霍然而起,道:“好,有了你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” 心树动容道:“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?” 李寻欢道:“我虽不知道,却有人知道。” 心树皱眉道:“凶手自己当然知道。” 李寻欢道:“除了凶手自己之外,还有一个人知道,那人就在这屋子里。” 心树耸然道:“谁?” 李寻欢指着禅床上心眉的遗蜕道:“就是他!” 心树失望地叹息了一声,道:“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。”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白被单,日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,照在心眉枯槁干瘪的脸上。 暗黄色的脸上,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。 李寻欢道:“你可曾看过被五毒童子毒死的人?” 心树道:“没有。” 第二十四章逆徒授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:“被他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。” 其实无论被谁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。 心树什么都没有说。 李寻欢闭起眼睛,缓缓道:“多年前,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被他毒死的人,那人中毒才不过片刻,全身已经发黑,我出去打个转,再回去一看,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,已变成了一副骷髅——漆黑的骷髅!”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,嗄声道:“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……” 李寻欢霍然张开眼睛,道:“不错,他中毒已有数日,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,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?” 心树摇了摇头。 李寻欢一字字道:“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!” 心树道:“你……你是说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他虽中了五毒童子的‘五毒水晶’,但中的毒并不深,再被他以内力逼住,所以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。” 心树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 李寻欢道:“那凶手为怕他说出秘密,一心想他快些死,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,就另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药。” 心树道:“杀人的法子很多,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?” 李寻欢道:“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,难免还会留下痕迹,大家既然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毒,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,才能避免别人疑心。” 心树道:“不错,这样做,人人都认定二师兄必是被五毒童子毒死的,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。” 李寻欢冷冷道:“此人行事,虽然老谋深算,只可惜还是忘了一件事。” 心树道:“什么事?” 李寻欢道:“他忘了毒性必相克,就因为他下的毒既烈又重,克住了‘五毒水晶’之毒,所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!” 心树沉思了半晌,才点了点头,道:“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只不过那下毒的人是谁,你我还是不知道。” 李寻欢目光闪动,道:“心眉大师回来之后,可曾服用过什么?” 心树道:“只吃过一碗药。” 李寻欢道:“是谁喂他吃药的?” 心树道:“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,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六师弟心灯。” 他长长叹了口气,黯然接着道:“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。” 李寻欢缓缓道:“世上的毒药大致可分为两类,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,但却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惨,叫别人看了害怕,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,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。” 心树道:“那‘五毒水晶’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药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正是。” 他接着道:“第二类毒,也许并非无色无味,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,甚至叫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。” 心树道:“你说那凶手用的就是这种毒?” 李寻欢点了点头,叹道:“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,是以才会互相克制,那第一类毒虽可怕,这第二类毒却更阴毒,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。” 他目光炯炯,盯着心树,道:“少林门下,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?”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,道:“这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少林寺领袖江湖,武林正宗,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,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下五门的技艺,是么?” 心树断然道:“少林七十二绝艺中,绝没有这‘毒’字!” 李寻欢道:“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……” 心树抢着道:“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,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,他两人这一生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!” 李寻欢淡淡一笑,道:“如此说来,下毒的人是谁呢?” 心树悚然道:“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?” 李寻欢不再说话。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,带艺投师的,未入少林前,人称“七巧书生”,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! 心树沉默了许久,缓缓抬起头,凝视着李寻欢。 李寻欢也正在凝视着他…… 小亭中摆着一局棋。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,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,又落在无边无际的积雪中。 “夜半待客客不至,闲敲棋子落灯花。”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,多么潇洒,但现在,天地间都似充满肃杀之意,每个人的脸色更重于天色。 心湖大师、心烛、心灯、心鉴,也都在这里。 阿飞蜷伏在小亭的圆柱下,连头都无力抬起。 心湖大师望着他,双眉一直未展,缓缓道:“你看……李寻欢会不会出来?” 百晓生笑了笑,道:“毫无疑问。” 心湖大师道:“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?” 百晓生微笑道:“这就叫盗亦有道。” 心湖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但愿如此……”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,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。 他已瞧见了心树。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,却只有一个人。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,道:“你可安好?” 他不问别的,先问心树可安好,毕竟不愧为少林掌门。 心树合十道:“多谢师兄关切,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。” 心鉴也赶了过来,厉声道:“李寻欢呢?” 心树淡淡道:“他取经去了。” 心鉴道:“取经?取什么经?” 心树道:“藏经阁内失窃的经。”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,冷笑道:“盗经的人果然是他!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?” 心树道:“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!” 他目光逼视着心鉴,沉声道:“盗经的人就是谋害二师兄的凶手,因为二师兄已发现了这人的秘密,他只有将二师兄杀死灭口,但这人却并非李寻欢!” 心鉴道:“不是李寻欢是谁?”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,厉声道:“是你!”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,脸色却沉了下来,冷冷道:“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,我倒真有些不懂了。” 心树冷冷道:“你不懂还有谁懂?” 心鉴转向心湖大师,躬身道:“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,弟子无话可说。” 心烛、心灯、百晓生早已听得悚然动容。 心湖大师也不禁变色道:“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,你为何要为他洗脱?” 百晓生悠悠道:“若是在下记得不错,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。” 心鉴冷冷道:“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。”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,沉声道:“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,并非五毒童子的‘五毒水晶’……” 心鉴抢着道:“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?” 心树冷笑道:“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?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本东西留下来?” 他的手一扬,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大师之《读经札记》。 心湖皱眉道:“这又是什么?” 心树道:“二师兄临行之前,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,只是他宅心仁厚,未经证实前,还不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,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《读经札记》上,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,也好留作证据。” 心湖大师动容道:“真有此事?” 心鉴抢着道:“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,我就甘愿……” 心树冷笑道:“你甘愿怎样?……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,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?” 心鉴身子一震,忽然伏倒在地,颤声道:“五师兄竟勾结外人,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,求大师兄明鉴。” 心湖大师沉吟着,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。 百晓生缓缓道:“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,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。” 心鉴道:“不错,就算二师兄这本《读经札记》上写着我的名字,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写的。” 百晓生淡淡道:“据我所知,小李探花文武双全,韩苏颜柳、兰庭魏碑,名家的字,他都曾下过工夫临摹。” 心鉴道:“不错,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,自然容易得很。” 心湖大师沉下了脸,瞪着心树道:“你平时素来谨慎,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?” 心树神色不变,道:“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,还有个证据。” 心湖大师道:“你且说出来。” 心树道:“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《达摩易筋经》,也已失窃了。” 心湖大师动容道:“哦?” 心树道:“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不及送走,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,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。”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,大呼道:“师兄切莫听他的,他们是想栽赃!” 他嘴里狂呼着,人已冲了出去。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,袍袖一展,人也随之掠起,但却并没有阻止他,只是不疾不离地跟在他身后。 心鉴身形起落间,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。 门果然已开了。 心鉴冲了进去,一掌劈开了木柜,木柜竟有夹层。 《易筋经》果然就在那里。 心鉴厉声道:“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,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,但这种栽赃的法子,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,大师兄神目如电,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!” 直等他说完了,心湖才冷冷道:“就算我们是栽赃,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?你为何不到别处去找,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?” 心鉴骤然愣住了,满头汗出如雨。 心树长长吐出了口气,道:“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,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。” 只听一人微笑道:“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,他自己若不上当,那就谁也无法令他招认了!” 笑声中,李寻欢已忽然出现。 心湖大师长长叹了口气,合十为礼。 李寻欢微微含笑,抱拳一揖。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,别的已不必再说了。 心鉴一步步后退,但心烛与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,两人俱是面色凝重,峙立如山岳。 心湖大师黯然道:“单鹗,少林待你不薄,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?”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,心湖如此唤他,无异已将之逐出门墙,不再承认他是少林佛门弟子。 单鹗汗如浆,颤声道:“弟子……弟子知错了。” 他忽然扑倒在地,道:“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,被他人所诱,才会一时糊涂。” 心湖大师厉声道:“你受了谁的指使?” 百晓生忽然道:“指使他的人,我倒可猜出一二。” 心湖大师道:“先生指教。” 百晓生笑了笑,道:“就是他!” 大家不由自主,一起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,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。窗外竹叶簌簌,风又渐渐大了。 回过头来时,心湖大师的面色已变。 百晓生的手,已按在他背后,铁指如钩,已扣住了他“秉风”“天庭”“附分”“魄户”四处大穴! 心树的面色也变了,骇然道:“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!” 百晓生微笑道:“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,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?” 心湖大师长叹道:“我与你数十年相交,不想你竟如此待我?” 百晓生居然也叹了口气,道:“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,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,我若不出手救他,他怎会放过我?” 心湖大师道:“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!” 单鹗早已跃起,一手抄起了那部《易筋经》,狞笑道:“不错,谁也救不了我,只有你才救得了我,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……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,最好谁也莫要妄动!” 心树等人虽然气得全身发抖,但却谁也不敢出手。 心湖叱道:“你们若以少林为重,就莫要管我!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!” 百晓生微笑道:“你无论怎么说,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,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。” “多”字出口,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。 刀光一闪。 小李飞刀已出手。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。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!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,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旁,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。 他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。 在这种情况下,没有人敢出手。 但刀光一闪,比闪电更快的一闪,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! 心树、心烛、心灯,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。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,瞪着李寻欢,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动,充满了惊惧、怀疑和不信……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。 他的嘴唇还在动,喉咙里咯咯作响,虽然说不出话来,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看出他想说什么。 “我错了……我错了……” 不错,百晓生“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”,只有一件事弄错了。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! 百晓生倒了下去。 李寻欢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百晓生作兵器谱,口评天下兵器,可称武林智者,谁知到头来还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。”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为礼,满脸愧色,道:“老僧也错了。” 他面上忽又变色,失声道:“那叛徒呢?”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。 像单鹗这种人,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,他不但反应快,身法也快,两个起落,已掠出院子。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,纵然看到他,也绝不会拦阻,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,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。 他掠过那小亭时,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——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,但也还是有失效的时候。 单鹗瞧见了他,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,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,身形一折,“嗖”地掠过去。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,哪有力气抵挡。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,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。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,铁拳已击出,“少林神拳”名震天下,单鹗投入少林已十余年,功夫并没有白练。 这一拳神充气足,招重力猛,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——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逃也来得及。 谁知就在这时,阿飞的手也突然刺出。 他的手后发却先至。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,冰凉中带着刺痛,呼吸也骤然停顿,就仿佛被一只魔手扼住。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,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……这少年出手之快,他早已知道的。 但这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?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。 单鹗也倒了下去。 阿飞倚着栏杆,正在喘息。 心湖他们赶来时,也觉得很惊讶,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,仍可置单鹗于死地。 单鹗的咽喉仍在冒着血。 一根冰柱,剑一般刺在他咽喉里。 冰已开始融化。 栏杆下还结有无数根冰柱,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,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。 心湖大师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,也不知该说什么。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,只是凝视着李寻欢,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。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。 心湖大师的声音很苦涩,合十道:“两位请到老僧……” 阿飞霍然扭过头,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?” 心湖大师垂首道:“不是。” 阿飞道:“我是不是梅花盗?” 心湖大师叹道:“檀越也不是。” 阿飞道:“既然不是,我们可以走了么?” 心湖大师勉强笑道:“自然可以,只不过檀越……檀越行动似还有些不便,不如先请到……”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,冷冷道:“这不用你费心,莫说我还可以走,就算爬,也要爬下山去!” 心烛、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。数百年来,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,他们现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。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。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,大步走了出去。 一走入寒风中,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——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,无论多大的折磨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!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:“今日就此别过,他日或当再见,大师请恕我等无礼。” 心树道:“我送你们一程。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送即不送,不送即送,大师何必客气?” 心树也笑道:“既然送即不送,送又何妨,檀越又何必客气?”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,心湖大师才长长叹了口气,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,但这“不说”,却比“说”更要难受。 心烛忽然道:“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。” 心湖沉下了脸,道:“为何不该?” 心烛道:“李寻欢虽未盗经,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,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!” 心湖大师道:“你要怎样证明?” 心烛道:“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。” 心湖大师又叹了口气,道:“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,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,这都用不着我们关心,只有那六部经……”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,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送出去了,他们将这六部经送给了谁? 这件事幕后是否还另有主谋的人?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,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,但现在却非走不可,寒风如刀,四下哪有车马? 阿飞却已走惯了,走路在别人是劳动,在他却是种休息,每走一段路,他精力就似乎恢复了一分。 他走得永远不太快,也不太慢,就像是在踩着一种无声的节奏,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放松。 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,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,他眺望着远方,缓缓道:“你说你不是梅花盗,我也不是,那么梅花盗是谁呢?” 阿飞的目光也在远方,道:“梅花盗已死了。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他真的死了?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?” 阿飞沉默着,眸子里一片空白。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,道:“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,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。” 阿飞道:“不是男人是什么?” 李寻欢笑道:“不是男人,自然是女人。” 第二十五章剑无情人却多情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,不由笑道:“女人不会强奸女人。” 李寻欢道:“这也许正是她在故布疑阵,让别人都想不到梅花盗是女人。” 阿飞道:“女人没法子强奸女人。” 李寻欢又笑了笑,道:“有法子的。” 他轻轻地咳嗽着,接着说道:“那若果真是女人,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,替她做这种事,到了必要的时候,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。” 阿飞道:“你想得太多了。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:“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,但想得多些,总比不想好。” 阿飞道:“也许……不想就是想。” 李寻欢失笑道:“说得好。” 阿飞道:“也许……好就是不好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……” 阿飞忽然又道:“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,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三十年前的梅花盗,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,他们也许是师徒,也许是父女。” 阿飞不再说话。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,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鉴为他冒险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李寻欢道:“心鉴未入少林前,已横行江湖,若是要钱财,当真是易如反掌,所以财帛利诱绝对打不动他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李寻欢道:“百晓生武功虽高,但入了少林寺就无用武之地了,所以心鉴也绝不可能是被他威胁的。” 阿飞道:“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。” 李寻欢道:“是什么把柄呢?” 他接着道:“未入少林前,‘单鹗’的所作所为已和‘心鉴’无关了,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‘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’,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,他既已入了少林,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。” 阿飞道:“何以见得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他若想做坏事,就不必入少林了,少林寺清规之严,天下皆知,他绝不敢冒这个险,除非……” 阿飞道:“除非怎样?” 李寻欢道:“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,能打动他的事,绝不是名,也不是利。” 阿飞道:“名利既不能打动他,还有什么能打动他?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:“能打动他这种人的,只有绝代之红颜、倾国之美色!” 阿飞道:“梅花盗?” 李寻欢道:“不错!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,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!” 阿飞道:“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?”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,才叹息着道:“也许我猜错了……但愿我猜错了!”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,凝视着李寻欢,道:“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。” 李寻欢凄然一笑,道:“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。” 夜,漆黑的夜。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。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,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取出块丝巾,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来。 鲜血溅在丝巾上,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,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入衣,笑着道:“我忽然不想进去了。”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中的辛酸,道:“你既已来了,为何不进去?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我做的事有许多都没有原因的,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。”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。 他的话也像刀,道:“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,你不想找他?”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,道:“他并没有对不起我……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,无论做出什么事来,都值得别人原谅的。” 阿飞瞪着他,良久,良久,慢慢地垂下头,黯然道:“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,却也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你自然不会忘记我,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。” 阿飞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现在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,你只管去吧。”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,谁也没有再说话。 风吹过大地,风在呜咽。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,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。 两人还是面对面地站着,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雾。 没有星光,没有月色,只有雾—— 李寻欢忽又笑了笑,道:“起雾了,明天一定是好天气。” 阿飞道:“是。”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,连声音都发不出。 他没有再说第二个字,就转身飞掠而去,只剩下李寻欢一个人,一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里。 他的人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。 阿飞掠过高墙,才发现“冷香小筑”那边也有灯火亮着,昏黄的窗纸上,映着一个人纤纤的身影。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。 屋子的人对着孤灯,似在看书,又似在想着心事。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—— 他推开门,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。他推开了门,就似已用尽了全身力气,木立在门口,再也移不动半步。 林仙儿霍然转身,吃了一惊,娇笑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 阿飞道:“是我。”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,连他自己都听不清。 林仙儿拍着胸口,娇笑道:“你看你,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。” 阿飞道:“你以为我已死了,看到我才会吓一跳,是么?” 林仙儿眨着眼,道:“你在说什么呀?还不快进来,小心着凉。” 她拉着阿飞的手,将阿飞拉了进去。 她的手柔软、温暖、光滑,足可抚平任何人的创痛。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。 林仙儿眼波流动,柔声道:“你在生气……是在生谁的气?告诉我,我替你出气。” 她依偎到阿飞怀里。 她的身子也是那么柔软而温暖,带着种淡淡的香气,可令任何男人都醉倒在她裙下。 阿飞反手一掌,将她掴了出去。 林仙儿踉跄后退,跌倒,愣住。 过了半晌,她眼泪慢慢流下,垂首道:“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?你为何要这样对我?我对你有什么不好?你说出来,我被你打死也甘心。” 阿飞的手紧握,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。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,看的是经书。 少林寺的藏经。 林仙儿流泪道:“那天你去了之后,我左等你不回来,右等你也不回来,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为你担心,现在好容易等到你回来,你却变成这样子,我……我……” 阿飞静静地看着她,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。 等她说完了,阿飞才冷冷道:“你怎么等我?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,就是有去无回的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阿飞道:“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,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,你不但要害我,还要害李寻欢。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,道:“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?” 阿飞道:“当然是你,除了你之外,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。” 林仙儿以手掩面,痛哭着道:“但我为什么要害你?为什么?……” 阿飞道:“因为你就是梅花盗!” 林仙儿就像是忽然被抽了一鞭子,整个人都跳了起来,道:“我是梅花盗?你竟说我是梅花盗?” 阿飞道:“不错,你就是梅花盗!” 林仙儿道:“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,你……” 阿飞打断她的话,道:“我杀死的那人,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,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。” 他接着道:“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,知道李寻欢绝不会上你的当,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了,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。” 林仙儿幽幽道:“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,只因那时我还不认得你。”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,接着道:“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,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,要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,等到世人都认为‘梅花盗’已死了,你就可高枕无忧了,你不但要利用李寻欢,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。”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,道:“你说下去。” 阿飞道:“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忽然有了意外,更未算到会有我这样一个人救了你……” 林仙儿道:“你莫忘了,我也救过你。” 阿飞道:“不错。” 林仙儿道:“我若是梅花盗,为何要救你?” 阿飞道:“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,你还要利用我,你就将我藏在这里,居然没有人来搜查,那时我已觉得疑心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?” 阿飞道:“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,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,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嫉恨在心,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自己。” 林仙儿道:“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?” 阿飞道:“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,都可被你玩弄,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,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。”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,咬紧牙关,接着道:“你不但心狠手辣,而且贪得无厌,连少林寺的藏书你都想要,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,你……你……” 林仙儿的眼泪竟又流了下来,缓缓道:“我的确看错了你。” 阿飞的嘴唇已咬出血,一字字道:“但我却未看错你……” 林仙儿道:“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,是么?” 阿飞道:“你无论说什么,我都再也不会相信!” 林仙儿凄然一笑,道:“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……我总算明白了你的……” 她一面说着话,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,她走得很慢,但步子却很坚定,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。 风在呼啸,灯火飘摇。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,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。她痴痴地望着阿飞,良久良久,幽幽道:“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,是不是?” 阿飞的拳紧握,嘴紧闭。 林仙儿忽然撕开了衣襟,露出白玉般的胸膛。 她指着自己的心,道:“你腰畔既然有剑,为什么还不出手……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。”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。 林仙儿阖起眼帘,颤声道:“你快动手吧,能死在你手上,我死也甘心。” 她胸膛起伏,似在轻轻颤抖。 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,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。 阿飞不敢看她,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。 无情的剑,冷而锋利。 阿飞咬着牙,道:“你全都承认了?” 林仙儿眼帘抬起,凝视着他。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,充满了幽怨,充满了爱,也充满了恨——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她的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。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,幽幽道:“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,若连你都不相信我,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……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,指节已发白,手背已露出青筋。 林仙儿还是在凝视着他,黯然道:“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,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,你就杀了我吧,我……我绝不恨你。” 剑柄坚硬,冰冷。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。 无情的剑。剑无情,但人呢? 人怎能无情? 灯灭了。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,在黑暗中却更动人。 她没有说话,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,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。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?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,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,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……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? 剑无情,人却多情。 第(3/3)页